当前位置: 蜻蜓 > 蜻蜓的形状 > 商略平生义丨金庸新修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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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自己的作品,古往今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远的不说,写毕业论文的时候我也是绞尽脑汁地修改了不下十几回,多少个漫长的夏夜,只有键盘声和14楼外的蝉鸣为伴。
古人修改作品最为人称道的当属曹雪芹写《红楼梦》时的“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大概,金庸在修改自己14部武侠小说的时候,有跟曹雪芹“较劲”的心思。
金庸对自己的作品做了两次大的修改,最初见于报端的连载小说算是旧版,封笔以后做了第一次大修改,年左右在大陆三联出版,可以称为三联版。后来年以后又重新修改,为了区分,就叫做新修版。旧版可比性不大,因为修改的太多;而三联版和新修版对比起来就有意思了,因为修改的不多但每处都有金庸的想法在里面。尤其有些结局的变化,引起了我的注意。
比如这几部。
《笑傲江湖》
三联版的结尾有种戛然而止的感觉,画面也温馨:
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金庸新修以后,任盈盈“嫣然一笑”以后,令狐冲陷入沉思,他用《笑傲江湖之曲》作了比喻,来说服自己要回到“有束缚的自由”中:
说着伸手过去,扣住令狐冲的手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说着嫣然一笑,娇柔无限。
令狐冲一生但求逍遥自在,笑傲江湖,自与盈盈结缡,虽偿了平生之愿,喜乐无已,但不免受到娇妻温柔的管束,真要逍遥自在,无所拘束,却做不到了。突然之间,心中响起了《笑傲江湖之曲》的曲调,忽想:“我奏这曲子,要高便高,要低便低,只有自己一个人奏琴,才可自由自在,然如和盈盈合奏,便须依照谱子奏曲,不能任意放纵,她高我也高,她低我也低,这才说得上和谐合拍。佛家讲求‘涅槃’,首先得做到无欲无求,这才能无拘无束。但人生在世,要吃饭,要穿衣,要顾到别人,岂能当真无欲无求?涅槃是‘无为境界’,我们做人是‘有为境界’。在有为境界中,只要没有不当的欲求,就不会受不当的束缚,那便是逍遥自在了。”
令狐冲是我真正佩服的人,落拓之人少恩义,正直之人少洒脱,而令狐冲算的上是既落拓不羁,又极重恩义,既为人正直,又潇洒超脱,即使不作对比,也能感受到跟郭靖、杨过、张无忌等人的差异。
《笑傲江湖》更像政治小说,除了令狐冲和任盈盈,很多角色都是政治人物,这一点,即使是未经世事的少年也能隐约察觉到。但正是有了令狐冲和任盈盈,才让人心里稍微温暖了一些。政治之外,确实还有其他更让人向往、更让人满足的东西。
本来到最后一句“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结束,也是曲终人聚。但是金庸似乎觉得还有个道理没有讲通——人生前25年一直逍遥自在的令狐冲,是怎么想通要放弃自由自在的江湖,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
这个问题原本可以不作解释,因为读者可能并没有往这里想,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是金庸也不算画蛇添足,因为既然创造了令狐冲这个角色和他的性格,就要按照令狐冲的性格来思考,令狐冲会不会思考这个问题?
答案应该是会。
实际上,金庸在年出版的后记中写道:“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根本是不能的。解脱一切欲望而得以大彻大悟,那是佛家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涅槃,不是常人之所能。那些热衷于政治和权力的人,受到心中权力欲的驱策,身不由己,去做许许多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其实都是很可怜的”。
所以,新修版的最后一段,算是给20多年前的后记一个答案了。
《天龙八部》
《天龙八部》的三联版的结尾,已经比较广为人知了。段誉拉着王语嫣与众人回到了大理,慕容复身边只剩下阿碧一人,故事就结束了: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王语嫣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而在新修版中,出现了有意思的一幕,金庸把王语嫣从仙界拉回了现实,王语嫣回到慕容复身边,段誉怅怅而归。金庸没有对段誉的神情进行描述,而是描写了王语嫣和阿碧的神态:
段誉知慕容复神志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又见王语嫣和阿碧随着慕容复,显得无聊落拓,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两人和慕容复同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阿碧与王语嫣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语嫣、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他们去了大理,心中未必高兴,我又何必多事?”当下在柳树后远远站着,瞧着王语嫣和阿碧,心中一酸,不自禁地热泪盈眶。王语嫣一抬头,忽然见到朱丹臣。朱丹臣向她摇了摇手,王语嫣会意,便不出声招呼,斜眼看去,见到了柳树后的段誉,便向着他走上两步。阿碧见王语嫣举动有异,顺眼也看到了段誉。三人一时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又都走近了几步。段誉轻声叫道:“嫣妹!阿碧小妹子!”王语嫣和阿碧也叫了声:“哥哥!”二女见段誉流泪,情不自禁,珠泪纷纷自面颊落下。
三人相对片刻,挥手道别,各自转身。
王语嫣和阿碧转过身来,见慕容复适才受众孩童朝拜,脸上依然容光焕发,二女抹了抹眼泪,微笑着向他走去。
段誉一众人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天龙八部》总体的基调是“悲苦”,就像佛家常说的人生有八苦,所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五阴也就是五蕴,《心经》里的“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再加上“色”,五种苦并成一种,不知道苦到哪里去了。
既然调子是“悲苦”,那就要让读者回味起来,既心感悲凉,又有苦涩。萧峰就不必说了,虚竹一生所求乃是皈依佛门,参禅念佛,最后还是回到“人间”来了,好像没有几件事是他真正内心乐于为之,所以也勉强归到“悲苦”。
那么段誉呢?他好像没有历尽沧桑,何来悲苦?
可能有感于此,金庸在《天龙八部》的结尾做了很大的改动,王语嫣变得“俗气”地关心自己能否永葆青春,并且依然照顾着慕容复,故事放佛又回到原点了。段誉也娶了钟灵、木婉清等,过着没有波澜的生活。这样一来,或许读者心中也会留下“悲苦”两个字来形容段誉了。
《神雕侠侣》
新修版的《神雕侠侣》没有对结尾做出改变,大概是觉得已经没有比李白的《秋风词》更能表达郭襄的心境的了。新修之后,故事的结尾、情节倒是基本没变,多加了一些心理描写。这本书的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杨过和郭襄的心理描写奇多,小龙女的少,可能是因为古墓派向来讲究清心寡欲,体现在小说里就是心理描写的段落少了。新修所加的心理描写就更丰富了。比如,新加了一段郭襄的心理活动:
郭襄这时心中想的却是:“可惜我迟生了二十年。倘若妈妈先生我,再生姊姊,我学会了师父的龙象般若功和无上瑜珈密乘,在全真教道观外住了下来,自称大龙女,小杨过在全真教中受师父欺侮,逃到我家里,我收留了他教他武功,他慢慢的自会跟我好了。他再遇到小龙女,最多不过拉住她手,给她三枚金针,说道:‘小妹子,你很可爱,我心里也挺喜欢你。不过我的心已属大龙女了。请你莫怪!你有什么事,拿一枚金针来,我一定给你办到’”。
看到这一段,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然,可能金庸觉得杨龙两人的互动还不够多,所以在大胜关争夺武林盟主的章节,在两人第一次重逢时加了大段的互动。这一段被人诟病,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实在是有点过了:
小龙女问道:“你不见我后,一天想我几次?”杨过道:“你走了之后,我便出来寻你,从早到晚便在寻你,只大叫:‘姑姑!姑姑!’”小龙女微笑道:“那么你想我不想?”杨过道:“当然想啊,一天至少想两百次。”小龙女道:“两百次不够,我要三百次。”杨过道:“我一天想你四百次,上午两百次,下午又两百次。”小龙女道:“你吃饭的时候也想我,又多一百次,一天想五百次。”杨过道:“我吃饭的时候也想你,想啊想的,心不在焉,把面条吃进了鼻孔里去。”小龙女噗哧一笑,说道:“那就不好过了。”杨过道:“我不理,鼻子一吸,把面条从鼻孔里吸了进去,嘴巴再一吸,就到了嘴里,再一吞,就吞进了肚里。”小龙女扁扁嘴道:“啊唷,那可脏死了。”杨过道:“不脏,不脏,我从小就这么吃面条,味道还挺好的。我吃饭时想你,嘴里轻轻叫着‘姑姑!姑姑!’,嘴巴没空,就用鼻子吃面条。”小龙女心中感动,说道:“过儿好乖!你晚上不睡觉,又多想一百次。”
看到这一段,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将自己的理解、感受注入小说人物,本来也无可非议,但是为什么读者不领情?我猜想,主要是给本来已经完整的人物形象加了多余的东西,描写过细就少了想象空间。
当然,也可能是金庸后来又经历了什么,他觉得有必要写出来,让人物更丰富。
《倚天屠龙记》
相比《笑傲江湖》,《倚天屠龙记》新修以后的结局张无忌内心活动就更多了,先看三联版的:
窗子缓缓推开,周芷若一张俏脸似笑非笑的现在烛光之下。张无忌惊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么了?”周芷若微笑道:“这时候我还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赵家妹子拜堂成亲,只怕我便想到了。”
张无忌回头向赵敏瞧了一眼,又回头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枝笔掉在桌上。
新修以后,张无忌“一支笔掉在桌上”后,不仅没有把笔捡起来——这支笔真可怜——还与周芷若多聊了一段对话,周芷若故技重施,让他答应一件事:可以跟赵敏在一起,但却不能拜堂成亲。张无忌问原因,她说“你们尽管做夫妻、生娃娃,过得十年八年,你心里就只会想着我,就只不舍得我,这就够了。”
然后张无忌答应了,又陷入了一番思考:
张无忌心中一阵惘然,心想今后只要天天和赵敏形影不离,一样做夫妻、生娃娃,不拜堂成亲,那也没什么。“为什么过得十年八年,我心里就只想着芷若,就只不舍得芷若?”又想:“她其实并没跟宋青书成亲,和我又曾有婚姻之约。她做了不少对不起我的事,此刻想来,也并没真的对我坏。有些事情,她是受了师父逼迫,不得不做。她虽盗了屠龙刀和倚天剑,但现下屠龙刀复归我手,表妹殷离也没死……
“爱我极深、很想嫁我的,除了芷若,自然还有敏妹,还有蛛儿,还有小昭……”
张无忌天性只记得别人对他的好处,而且越想越好,自然而然原谅了别人的过失,别人所以对他不起,往往也是为了爱他,想到后来,把别人的缺点过失都想成了好处,即使心头还留下一些小小渣滓,也会想:“谁没过错呢?我自己还不是曾经对不起人家?小昭待我真好,她已得回了乾坤大挪移心法,这个圣处女教主不做也不打紧。蛛儿不练千蛛万毒手了,说不定有一天又来找回我这个大张无忌,我答允过娶她为妻的……”
这四个姑娘,个个对他曾铭心刻骨地相爱,他只记得别人的好处,别人的缺点过失他全都忘记了。于是,每个人都是很好很好的……
张无忌是我向来不欣赏的角色,不敢爱也不敢恨,有人说这才现实,我也无可辩驳,况且就连金庸本人也说“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当然,要防止用现代人眼光看古人,更何况,这个古人还是故事里的古人。
张无忌的性格中,确实少了一些英雄之气,金庸说他把“侠”这个字发挥得很充分,故英雄和侠士是不同的。金庸给出这番新的结尾也在情理之中,由其性格发展而来,也算处理妥当。
然而我还是不欣赏张教主啊。
高中毕业以后,就很少再接触金庸的小说了,大二时北大的《此间的少年》很火的时候,我曾想再重新看一看这些熟悉的片段,终究是没看。现在想想,当时倒是也没有那个必要。
金庸修改自己的小说,我想不仅是为了润色语言、合理化情节、丰富人物形象,也是由他心境和阅历的变化使然。所以,读金庸的小说,最好隔四五年重读,或许会有新的感触。
文/雪山飞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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