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庄纪事
/袁凤玲
(一)
在我五岁那年,父母忙于小弟的出生,把我从山村里带出来,送到距家二三十里路程的姥爷、姥姥家中。
舅舅在一家国营企业当领导,一家人住在外地。姥爷、姥姥跟前也嫌清闲,乐于我的到来,好给他们带些快乐。
当初我是不情愿的,特别是到了入夜睡觉时,离开母亲的怀抱,嗅不到母亲身上特有的气味,生疏的环境使我生出对母亲撕心裂肺的思念。哭闹得姥爷、姥姥不得安宁。
姥爷、姥姥居住的村庄,不足二十户,才六十多口人。他们并不是同宗同祖,但相处和睦,其乐融融,因此而得名和庄。
房屋一律坐北朝南,并无排序地偎在一处。有主房,有配房;也有主房没配房的;有围墙围成庭院的,也有没围墙敞着的。房屋一律是土打墙、茅草苫顶。
院内都种着品种不同的果树,春天来时,花儿开得姹紫嫣红,树叶满枝头时,果子探头探脑的。
村北是平整的农田,满地的玉米,红高粱长势旺盛。村南地势缓缓高起,自南冲来一条河流被高处所阻,叉成两道小河。一条流向西北,一条流向东北。环绕着和庄村依依不舍地流到远方,又交汇在一处,一起奔向下游,使得和庄村的地势,犹如一座小小的岛屿。这样的地理环境,给和庄村的村民带来了丰富的水资源。
村民又从分叉的上游开了一条水渠,自南向北,依村流淌,保证了菜园、旱地、水田的稳收。
村子西南是大面积的荒滩,茂密的野草成为村上牛羊的牧场,临近河岸丛生些槐柳树,枝繁叶茂,成群的白鹭鸟在这里飞翔。荒滩北边也开了几处水塘,种些莲藕、水芋头。叶子出水很高,油光碧绿的。
村东是一条宽路,路边开了一眼水井。路的边沿是河光石垒砌的石墙,拦护着村庄,也通向村庄东北处的一片打谷场。
石墙下是水田,分成方块形状。秧苗栽得横竖成行,井然有序,下游低洼处,丛生出芦苇苗。流水与芦苇,秧苗相互依偎着、耳鬓厮磨。流水声好像情人低语,汩汩而响。微风吹过,碧波荡漾。秧鸡鸟在秧田中悠闲地散着步,口中不停地鸣叫着,发出“当当当”的声响,犹如石匠开凿石磨的斧凿声,久久回荡在村庄上空。
(二)
姥爷、姥姥的房屋坐落在村庄西南角,有围墙,有大门,庭院很干净。主房陪房也很相衬,几棵杏树枝繁叶茂地立在庭院的墙根处。
大门外是一条大路,与村东大路相连。路南是一户人家,东南面是各户的菜地,翠绿一片。大路的西头与水渠交接处长着一棵百年老槐树,茂密的树叶投下厚重的浓荫。姥爷每天都把门里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并摆放了许多平整石块。这里自然成了村上的邻人吃饭、歇息、闲谈的场地。
姥爷、姥姥带我到老槐树下吃饭时,这里已聚了很多端着碗吃饭的人。姥姥用手指点着为我作介绍,有尊称太姥的,有喊姥爷姥姥的,有舅舅妗妗,也有叫表哥、表姐的。
(三)
村庄上的大人们,每次见到我时,总是先同我搭话,弯下腰,从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小外甥女,或是,梅家娃。梅是母亲的名字。只有祥子、巧儿,与几个同辈人,同我讲话时,才不低头、弯腰,而是直呼我的名字:英子。
祥子是启姥爷、启姥姥的长子,年纪有十四五岁,个子不是很高,瘦瘦的,剑眉,大眼,神清气爽,说话铿锵有力。祥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启姥爷患有哮喘病,启姥姥身子又弱,村上人让他们家为队上饲养耕牛。活儿不太重,但繁琐,能挣高工分,家里人也都能帮忙。懂事的祥子,学业没结束,就辍学在家帮工。
巧儿胖胖的,圆圆的脸,说话不是很清晰。路南的庭院就是巧儿的家。因为住的近,年龄又相差不大,巧儿只长我一岁,我在和庄的两年岁月里,巧儿成了我最好的玩伴,一起去河滩上捉蚂蚱、捡石子,也经常跟在祥子的身后。
有了巧儿的陪伴,我的双脚也停不下来。祥子在给太姥挑水,他们是前后邻居,太姥是村上的五保户,我和巧儿跟着祥子进了太姥的家。慈祥的太姥看到我和巧儿,弯腰把我搂入怀中,巧儿也依偎在太姥的身边,满头银丝的太姥脸上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口中念叨“要活百岁了,乖孙孙还让抱!”
一会儿功夫,又随祥子进了祥子家。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正中放了一垛青草,旁边躺了一口铡。启姥姥看到我和巧儿来了,忙起身找了一把镰刀,从青草垛中抽出几根空玉米杆,削去头,又把根部的叶子剥净,分与我和巧儿,吃在口中很甜。而祥子在一旁叮嘱,不能多吃,吃多了肚子疼,祥子大概有如此经历。
开始铡草了,祥子双手握紧铡刀柄抬起,启姥爷坐在铡刀旁一个凳子上,把启姥姥递来的草把捺在右膝下向着铡刀口不停输送。祥子身子上下起伏着,双手握柄使劲下压,一股浓香的青草味直扑鼻孔,弥漫了整个庭院。
(四)
在外工作的舅舅回家来探望双亲,也知道了我的到来,买了很多我爱吃的食物:饼干、花生、奶糖。在家里,姥姥也总是想着给我做些好吃的饭菜。每次在老槐树下吃饭时,我碗中的饭越吃越多。姥姥也会把舅舅带回来的点心拿出来分给邻人。人们之间谦让着,品尝着,又说又笑,老槐树下的气氛总是愉快的。
有一位叫铁姥爷的,个子很高,粗眉,大而深陷的双目炯炯有神,一脸络腮胡。每次见到我时,伸出长长的双臂,作出要抱我的架势。我惊恐地望着他,双手背后,脚步后退,直到脚下有阻力,有人惊呼“摔着了!”铁姥爷这才失神地放下了手臂。
有人同铁姥爷开玩笑:“老铁叔,以后把胡子刮了,再打扮打扮,小外甥女就让您抱了。”铁姥爷自打圆场:“小嘛,长大了就不怯生了。”一阵哄笑声起,老槐树下的人群中充满了喜悦。
(五)
太阳一出来,就像一盆火,炽烤着大地。天空中的朵朵白云,被照射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好像悬着无数金针,刺的人双目难以望远。树叶无精打采地低垂着,知了放开了嗓子,声嘶力竭地鸣叫着,村上的狗儿不再出声,躲在树荫下伸着长舌,晃动着身子在喘气。
气温升高了,庄稼苗长势旺盛。村庄上的劳力按照队长铁姥爷的分工,顶着烈日下田。村北玉米地浇水施肥的,村东水田拔稗草的。人们脸上的汗水顺着衣服向下流,衣服湿得贴胸沾背,临近中午才下工。
中午饭已过很久了,天气仍旧很热。铁姥爷让大伙儿晚些出工,牛儿、羊儿早早地被赶到荒滩上。
巧儿太胖,坐在水渠中不愿起身。我怕水中的虫子,便无精打采地去河滩上找祥子。蜻蜓在我的身边飞舞,我撒开双腿跑着想要捉几只。祥子看到我满脸的汗水,快步向北边水塘跑去,我紧随其后。原来是下水塘摘了荷叶,让我顶在头上遮太阳。我惊奇地发现,碧绿的荷叶中,长出些零星的花朵,有闭了眼睛合了口打着朵的,有含笑露齿开了的,红粉粉,娇嫩嫩,亭亭玉立光彩照人。
祥子看我入神的样子,只得返身再次跳入水塘中,小心地摘下一朵,并小声对我说:“你铁姥爷从不让人损坏荷叶、荷花的,怕坏了莲藕。”我接了花朵,心满意足地跟在祥子的身后,竟有意躲开村口老槐树下人们的视线。
天空飘来了云朵,由淡变深,变成了铁灰色。太阳被浓云遮挡了,明亮的草滩上变得阴暗了。河滩上成群的鸟儿在空中越飞越低,周围的蜻蜓也越来越多,几只蜻蜓竟撞在我身上。
祥子向大柱舅挥挥手,示意他把羊群赶回羊舍,并催我:“英子快回家。”
天要下雨了,老槐树下的人散去,姥爷、姥姥喊着向我跑来。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黑云布满了天空,大地也变成了黑暗。一阵狂风袭来树叶纷纷飘落,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已然头顶,天空上织成一张大雨帘,铺天盖地而下。耳边传来刷啦啦啦的响声,庭院内,大路上瞬间变成了河流。
夏天的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夜幕降临时,碧蓝的天空中,繁星点点,目光洒向人间。稻田中,芦苇间,荷塘处,蛙声四起,真如辛弃疾的词中说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其间还夹有一种温柔婉转之音“嗯啊!嗯啊!嗯啊!”,音节拖得长长的,就好像二胡独奏曲。墙根上的蛐蛐也不甘寂寞,演奏了一曲琴瑟之和,发出曲儿曲儿曲儿之声。田野的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忽明忽暗地为这美妙的夜色,增添一种神秘和美丽。
(六)
暴雨过后,河水涨了,变得浑浊不堪,但河流还是稳稳的。牛儿、羊儿又被赶到河滩上吃草,成群的白鹭鸟在天空中飞翔,蜻蜓也在奋飞。祥子从家中带了渔网,下河网鱼,给我和巧儿做烧烤鱼。
祥子让大柱舅管好牛羊转身走向西河。手脚麻利地从东岸到西岸,扒拉起一道石埂。把网撒开,贴在石埂上,网的下端用大石块压好,防止被水冲走。做完这一切,又上岸到槐柳树下捡了一大堆干柳枝叶,让我和巧儿抱到离牛、羊群近些的地方。
开始收网了,网上挂满了白鱼,还有红翅、黄狗。鱼儿在网上挣扎着,仍在跳跃。祥子细心地从网上往下取鱼,我和巧儿去家拿来了小铁盆,竟装了半铁盆。
祥子把鱼洗干净,用桐叶包成小包再用野麻皮捆住,埋在火堆中,一会儿功夫,浓香的烤鱼味直钻鼻孔。祥子朝大柱舅招招手,让他过来。我们四人围坐在一起,品尝着这从没有吃过的野外烧烤。
祥子抬头望了望蓝天上飞翔的鸟群,很郑重地说:“等我长到十八岁,就去当空中兵,开着飞机再看看你们在干啥!最好用绳子把你们带上天,体会一下空中飞的感觉。”我和巧儿被逗笑了,大柱舅也跟着笑。祥子看到我们几个人脸上、嘴上的灰,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七)
一场秋雨一场风,天气褪去了暑热,变得凉爽起来。树上的绿叶苍黄了,零星地飘落而下。荷花也没了踪影,只留下孤孤单单的莲蓬。油光碧绿的荷叶、水芋头叶也苍老了。高粱红了脸,稻穗弯了腰,芦苇长出了毛绒绒的尾巴。一个丰收在望的秋天来到了。
母亲从山村的家走来,带来了月饼、红山果、猕猴桃、栗子,还有成串的黑葡萄。这些都是大山中的特产。我把我的衣袋都装满了,出门去送巧儿、祥子。迎面碰到铁姥爷,手中举了几朵莲蓬,弯腰、低头递在我的面前。自上次祥子为我摘了荷花,内心很担心铁姥爷会发怒,望着他手中的莲蓬,才知道铁姥爷对我是不会发怒的,我双手抓了两把果子放入铁姥爷的大手掌。铁姥爷的情绪很是激动,深陷的双目竟滚出两颗泪珠,口中喃喃自语:“小外甥女长大了,知道亲姥爷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接过莲蓬,飞跑着去找祥子和巧儿。
(八)
秋收的季节是忙碌的,村上的男女老少都投入到了劳动中。我和巧儿也去到了稻田间,把落下的稻穗捡了送到打谷场上。
祥子左手牵牛,右手执鞭,在赶着牛拉磙脱稻粒。磙框上的木栓与石磙两头的臼处相摩擦,发出吱呀儿、吱呀儿的声响。
巧儿的父亲春成舅上过学有文化,当了记工员兼会计。铁姥爷当了队长兼保管员,他们二人围坐在一起算着账。为了方便早脱早晒,决定把玉米棒、高粱穗分到各户。
此时的打谷场上已聚了不少人,看着黄澄澄的大堆玉米棒,众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九)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节悄然而至,舅舅带了一家人,回来陪姥爷、姥姥一起过中秋团圆节。
晚饭过后,表哥表姐带我走出大门,一路走向打谷场。
刚刚升起的月亮,倾泻下一片清辉,月儿亮灿灿的。慢慢地变成了白色,月光静静地洒向地面,整个世界都被罩上一层银白的光。村庄像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月亮透过云朵将月光洒向路面,洒向打谷场。大路上、打谷场上就像铺了一层银子。
村上的少年好像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从家里来到打谷场。祥子也来了,巧儿也来了,铁姥爷拿了芦席,携了被卷,来看稻垛。
祥子同表哥领着我们十六七个孩子玩起了游戏。开始是老龙转腰,吵闹着嬉笑着打闹在一起,坐在地铺上抽烟的铁姥爷被逗得仰脸大笑。
后来又做起了炼身冲刺的游戏,唱着歌谣,“野鸡林,砍大刀,您的人,任俺挑......”谁被挑上就做冲刺,冲开对方握紧的手腕儿。那晚的嬉闹,一直到很晚才散场。直到我回到姥姥身边入睡,那清晰、嘹亮的歌谣嬉笑声还在耳边回响,直到现在。
一一发表于文学双月刊《三月》年第2期
[作者简介]袁凤玲,女,年生,南岸文学社理事,喜欢读书习作。舞钢市杨庄乡农民。
书香舞钢编辑部
主编:梁俪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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