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金庸这几年在做什么


自两年前小说漫画化的某次商业摆拍以来,金庸先生再未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不同以往,近两年的大寿,都看不到金老与众明星合影的生日宴。去年香港金庸文化馆揭幕前夕,老先生仅以书面致辞、追忆南下旧事,今年故人张浚生过世,也唯有托人问信——昔日正是时任浙大党委书记的张浚生,促成其出任人文学院院长一事。

金庸先生绝迹江湖后,颐养天年,常住港岛马己仙峡道,他的身体状况,是所有金庸迷最关心的头等大事。《三联生活周刊》曾为香港回归二十周年策划一出金庸专题,也难以约到他老人家出山受访,记者致函给代理金庸版权事务的明河社,希望能获得关于他和家人一鳞半爪的消息,却只留下一段缥缈的回音:这些年来,对金庸的报道早已饱满,至今可知的都已知,未知的或许就是不愿说的隐私,那就让它一直不可知下去吧。

仿佛多年前,他笔下那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耆宿们,所有荣华浮名、情仇是非,所有已知的未知的,都逐渐衍化为风陵渡口竞相传扬的故事,而故事的主人公,却就此遁隐,消失在不知处的云深之中。

正如明河社所言,市面上对金大侠的报道,的确已经达到了饱和。

金庸的名气随小说连载、影视剧的热播火遍港岛,但拥抱内地却在80年代,标志性的事件是年时任《明报》社长的他得到了邓小平会见。这阵子我们看到,武侠小说解禁,广州《武林》杂志开始连载《射雕英雄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也成为三联之前,首家与金大侠合作的出版商(仅刊一部《书剑恩仇录》),83香港版《射雕》强势来袭……金庸兼具了传媒巨头与政论大家的身份,一方面便于传导中央当局的政治意识,一方面,则很快替他打通了内地传播的通道。

彼时冯其庸、严家炎、陈墨等学者教授初步从学术角度解读文本,但尚未形成全民议金庸的氛围。真正全方位掀起“金学”热潮,是金庸全集首度授权三联出版发行,以及最关键的,是90年代期间的几场论战。

93年11月,中文网元老图雅先生在网上倡议授予金庸诺贝尔文学奖,引发第一个舆论高潮。94年,北京师范大学的王一川博士等推出《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将20世纪的文学家重新排座次,在“小说卷”中,金庸第一次被列入了大师的行列,并且名列于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的第四名,而茅盾甚至被除名。

冯其庸/严家炎/陈墨

同一年,北大授予金庸名誉教授称号,严家炎教授作专题演讲《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掀起轩然大波。此后三联版畅销并被搬运到网上(金庸公开表示暂不考虑版权),金庸客栈、清韵书院、天涯社区等BBS兴起,大陆第一版金庸剧《书剑恩仇录》(黄海冰、王菁华主演)播出,河洛工作室发行与仙剑齐名的《金庸群侠传》游戏,至年王朔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我看金庸》一文,对金庸小说进行了偏激点评及血喷。在王朔挑衅下,金庸、严家炎、何满子、王安忆、徐岱、王蒙、王彬彬等人以及不计其数的“金迷”和“王迷”走进了论争的行列,则再次点燃关于“金庸”的火种。

90年代中后期乃至21世纪以来,关于金庸的话题几乎没有休止,作为报人商人,金庸或主动或被动卷涉连绵争议。他擅长制造、也乐于发掘频繁的话题性及曝光度,诸如解约三联、“一元钱卖版权”、世纪新修版、金庸茶馆演讲、华山论剑论坛、出任及请辞人文学院院长、作协副主席……各色学术讲座兜兜转转,各类影视翻拍反反复复,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是内地文化圈聚光灯下最闪耀的明星。

关于他的周边衍生品也长盛不衰,解读金庸、解构金庸成了热门生意,先有冯其庸、严家炎、陈平原、陈墨这些学术大家,再从网络迸生出刘国重、shaolinpai、武五陵、新垣平等新生力量,直至如今,还有六神磊磊作为自媒体时代的评金代表。

也正是在这段期间,关于金庸的访谈、立传更不鲜见,央视通过《面对面》、《艺术人生》、香港回归十周年特辑屡次采访,白岩松、鲁豫、杨澜、许戈辉等多位名嘴也多有邀请。市面上频频出现未得本人授意的各色传记,冷夏、陈墨、钟晓毅、傅国涌、葛涛……大多没进行采访、仅凭一二手资料即可撰文——尽管有时候传记作者号称采访过了金庸,却不被其本人承认(如冷夏)。

凭着这些层出不穷的、饱和满溢的材料,关于金庸大侠,关于这位查良镛先生,那波澜壮阔、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才会让越来越多的读者所熟知。

很多人都说金庸口才不好,我们看他操着乡音与人对谈,谈吐反应似乎有些迟钝,他接受采访时,戴着金丝眼镜,斯文含蓄,总带着慈祥不失礼的微笑,不厌其烦重复着那些千篇一律的过往。

他说起浙江海宁袁花查家,背景旁白一定会介绍这是书香世家,闻名遐迩,“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说起自家来历,金庸不无自豪,所以他总会提提同乡的蒋百里、徐志摩,所以他在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就援引了海宁流传的稗史,还将先祖查慎行的诗写进《鹿鼎记》回目,将查继佐牵涉《明史》文字狱的掌故糅入小说。

因为是名门望族,藏书甚多,金庸自幼耳濡目染,自有扎实的传统文化素养。他早早接触了诸子经典、四大名著及各类通俗小说,八岁时,第一次看的武侠小说是民国顾明道的《荒江女侠》,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清代的《三侠五义》、《小五义》,民国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近代侠义英雄传》,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朱贞木、郑证因等等,为往后道路埋下伏笔。小学时他始接触外国文学,《小妇人》、《好妻子》、《小男儿》,十二三岁开始看大仲马的作品。直到现在,每每谈及最喜欢的外国作家,金庸一般都会说:大仲马、司各特、斯蒂文森、雨果。而中国作家一般是沈从文、鲁迅、巴金、茅盾,这些作家及作品,对他的武侠小说创作影响甚大。

年少时的金庸遭逢战乱,漂泊如萍,求学路上辗转嘉兴、碧湖、衢州石梁、湘西……每到一个地方,那儿几乎都会成为日后小说情节的搬演场地。他见过无数生离死别、百姓疾苦,所以擅长描绘黯兮惨悴、风悲日曛的战乱和险恶的生存环境,能深入体味人与人之间的悲苦境遇。他怀抱外交官的理想,却先当了一名记者,从《东南日报》到《大公报》,从杭州到上海,然后南下到了香港。

金庸与夏梦

这一路走来,母亲徐禄在战乱中病逝,地主父亲于土改中惨遭枪决,独在异乡,父母缺位,金庸于家庭的归属彻底流离失所,他后来写了十五部小说,似乎不自觉代入其中:陈家洛的母亲在连载时叫徐慧禄(后来修订时改名“徐潮生”),与生母仅一字之差。此外,主角还多为江南出身,多是孤儿——而且,要么对父亲的过世加以悲壮地渲染,要么,常常呈现出一种“找不到爸爸”的状态,胡一刀之于胡斐、袁崇焕之于袁承志、萧远山之于萧峰、杨康之于杨过、张翠山谢逊之于张无忌,还有韦小宝、石破天、令狐冲、虚竹等人,一度连爸爸是谁都搞不清楚。

金庸的创作缘起,许多人也一定耳熟能详:年,香港太极派及白鹤派因门户之见,发生了一场轰动一时的武术比赛,成为街头巷陌热议的话题。《大公报》由此蹭热点,主编罗孚向金庸的同事陈文统催产了一篇武侠小说,叫《龙虎斗京华》,之后在罗孚的“威逼”下,武侠迷查良镛也无意间走向了创作的不归路。

在连载《书剑恩仇录》、《碧血剑》、《射雕英雄传》声名鹊起时,金庸因政见不合,与《大公报》决裂,独自出走长城影业,撰写了一段时间影评、剧本,甚至过了导演瘾,然后又另谋他路,金庸与沈宝新共同出资,创立《明报》。《明报》创业之路举步维艰,他几乎以一人之力独撑大局,一边继续连载《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一边撰写社评,通过对时局犀利的评断及准确的预判,拉拢了大批忠实的读者。尤其对局势屡次的准确推测,以至于甚至有人怀疑好友罗孚是其“中共内应”。

金庸与梁羽生

后世的学者在追溯六七十年代港台及东南亚武侠风靡的原因时,常常会提到这几个字眼:“身份焦虑、文化认同”。港岛有殖民百年的伤痕,台湾有当局的高压封锁,南洋更是华工奔徙谋生之地,而许多人从内陆漂洋过海,背井离乡,或因兵燹之苦,或随逃亡风潮。香港固然武馆林立,习武成风,而成为去国怀乡的载体,才是武侠小说这一通俗的类型文学得以风行的要因。更何况金庸的小说,又浸染了传统文化的底色:其时粤语当道,金庸的文字以古典文学为基,又吸收了汉语现代文学的词汇文法,连贯通畅,字字珠玑,他又擅长融合野史传奇,描摹古人,同时笔下大开大阖,畅游河山,自是令无数异乡人神往。

与金庸小说共荣的,还有丽的(亚视前身)、TVB、邵氏影业等影视公司。金庸共同缔造了香港最璀璨的影视及流行音乐文化,也成就了郑少秋、周润发、梁朝伟、刘德华、古天乐、黄日华等香港娱乐圈的中流砥柱。

金庸十八载小说创作年华,笔耕不辍,除了少数因病休假,因故出国,几乎每日更新未曾间断。除了连载小说,他还以“黄爱华”笔名开“自由谈”专栏,以“徐慧之”笔名撰写“明窗小札”系列,WG期间,开“北望神州”专版,据统计,三十三年撰稿期间,他执笔的社评至少有七千多篇,《明报》也仿佛成了香港与内陆一衣带水间的桥梁。

天赋异禀、勤勉上进的金庸先生,就这么构筑了港民、东南亚侨民五十至七十年代的精神世界,及至封笔后,他仍积极参政,参与香港基本法起草,尽管提出的方案曾遭不少人非议谩骂,但金庸留给香江的文化财产,依然使得他成为东方之珠的无上荣耀。

对于香港人而言,金庸是文化标签,甚至是足以胜任行政长官的存在,荣誉与著作等身,世人称他“文坛侠圣”、“四大才子”、“良知的灯塔”,而金庸却素来一哂置之。

在公众面前,金庸一直如此,虚怀若谷,洁身自好,他不赞成有“金学”,尽管自矜于写作成就,却大方坦言“写小说是玩玩”,直言武侠小说上不得台面。他并不回避工作生活,却厌倦风月琐碎,诸如对是否追求夏梦一事,始终讳莫如深。对于争议问题,他宁可自我解嘲,也不多作辩驳,有所保留,点到即止,任由周遭唇枪舌剑。

不管如何,曾被业界学界指摘作品低俗的他,曾被李敖诟病爱追名逐利的他,曾被吐槽渴求精英文化认可的他,终于还是要逐渐老去,在年轻人心中留下不可动摇的、最美好的记忆。

年过耄耋之后,金庸即便接受采访,也很少再谈起办报写作的往事,他乐于谈他在剑桥的新学业,谈同时代文化名人的轶事近况,终于,知交零落,也渐渐无话可说,再加上身体原因,他只好闭门谢客。于是我们只能去海宁故居,去杭州捐献的别墅,去明报旧地,去金庸馆,去追踪蹑迹,捕捉过去的一丁点滴。

这些年来,金庸剧翻拍经久不衰,前仆后继,但真正有价值的原创热门武侠影视却佳作寥寥,唯有《师父》、《一代宗师》等算是翘楚,却都有武林末世的悲凉气象。推彼及此,忆昔午桥桥上饮,张彻、刘家良、于承惠各自仙逝,梁羽生、黄易先后驾鹤,逝者已矣,年近期颐的金庸仿佛成了情怀粉们伤春怀景的凭依,成了嘟囔着“武侠式微”的最后一道屏障。

尽管他本人很可能并不在意。

他曾经代表着这里最炫赫最耀眼的文化,却随着港岛某一个转身,繁华猝然过境,徒留杳然背影。

正如作家蒲实写道:

“恍然间,我发现我在香港所追寻的,是一个已融入这座城市记忆的金庸,这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现在成了被讲述的故事。”

是耶非耶,都在身后,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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