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蜻蜓 > 蜻蜓的种类 > 金庸小说中的生离死别长卷
当前位置: 蜻蜓 > 蜻蜓的种类 > 金庸小说中的生离死别长卷
千古艰难唯一死,黯然销魂别而矣。那日与某朋友聊到小说中的生离死别,我说金氏小说中尽多回肠荡气的场面,整得我当年那是哭得哇哇的,看一回哭一回,屡试不爽。聊后起兴将之写下来,亦算纪念少年时流下的一公升的眼泪。
《倚天屠龙记》丫鬟生涯元是梦,素姬终成断肠人丫鬟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终无郎《倚天屠龙记》之中美人甚多,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张大教主一颗心七颠八倒,“四女同舟”时做梦都是左拥右抱,潜意识恨不得一股脑儿都娶到光明顶上方才称心如意,但是赵郡主蛮横霸道,视人命如草芥,周姑娘心思深沉阴毒,表妹殷离幼怀孤愤,性情古怪倔强,整部倚天之中,真正可爱的女子只有小昭。从张无忌在杨不悔闺房之中遇到这丑脸丫头开始,小昭一直也只是个配角,只是一个帮助张无忌习得乾坤大挪移、当上明教教主的催化剂,大情节里一直都是周芷若和赵敏在翻云覆雨,虽然小昭的身份有点神秘蹊跷,但倚天格局甚大,头绪繁多,这似乎也只是个小伏笔。直到张无忌带着她和赵敏等人出海去寻找谢逊,遇上金花婆婆,波斯明教三圣使出现,情势急转直下,小昭忽然成为中心人物。——她不想做全世界的女王,只想做一个人的小丫头。然而“长恨此身非我有”,终于是“东西永隔如参商”。在情爱事上,张无忌一贯随和被动,赵敏手腕高强,周芷若也暗怀算计之心,张教主总是被耍弄得团团转,不当心就“意乱情迷”,之后便晕陶陶任凭摆布了。温情和善的无忌跟小昭才是同一类人。小昭的爱只是体贴和陪伴,没有侵略性,没有副作用,无忌最安适的时光是跟娈婉温存的小昭在一起,听着她坐在自己身边缝补衣服时腕上铁链发出的细微之声,“心中无比平安喜乐”,渐渐睡去。我只恨自己不是作者,好这里加上一句:“他在半梦半醒间,只愿此境无穷,此时无限,就这般下去一直到很久很久”(不过这话太也直露,不是一流的小说写法了)。(俊美教主熟睡之时,小昭有否凑过身去,痴痴凝视?会不会偷偷欺身上前,在教主额头轻印一吻?……呃,这样恶俗的情节都想出来,我算是被三流爱情小说戕害到家了)那场在船舱之中的离别,如此动人心魄。分离迫在眉睫,小小舱中,只剩一晌的贪欢。小昭的告别方式,是要再服侍她的公子换一次衣服,梳一次头发。这段情愫在小丫头心中不知隐藏了多久,也许两人被困光明顶,无忌说“你是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之日,已是情根深种之时,那一刻之后这小小女子便暗定心意,生死相依,万里跟随:无忌后来位高权重,权力自然为男人增加无穷魅力,满怀政治野心的赵敏看中的是领袖群雄、威风赫赫的“张教主”,但是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无名小辈曾阿牛重伤将死之时,扑上来护卫他,愿与他同死的,是韩小昭。而当这缕幽情终于大白于张郎面前,亦该是她孤身远走,自我放逐的时分。小昭坐在她的公子的膝头,款款讲述了她到中土来的使命:一切都早在计划之中,惟有她对他这段私慕是无论如何不曾料到的,终于也成为水月镜花:“两人之间的海面越拉越广,终于小昭的座舰成为一个黑点,终于海上一片漆黑,长风掠帆,犹带呜咽之声。”一朝生离,那副海水般妙目中射出的、永远崇拜与坚信的清澈目光,是再也不能看到了。张无忌最终心神荡漾,在小昭柔软的嘴唇上深印下一吻——然这一下吻得实在不应该(我就说他最容易意乱情迷,一乱一迷就不知道会干出点什么来了。后面还有一句:“张无忌只觉得抱在怀中的娇躯突然热了起来,心中一动”,他这“一动”,若不是门外黛绮丝出声喝止,只怕立时三刻就要给波斯明教弄出一位继承人):小昭一去,两人再无相见之期,这般留情于她,教她日后如何消解?翡翠衾寒,长夜辗转,张郎远在天涯,前事如梦如幻,那一吻,是烙刻在心头永生的甜蜜和怅痛,一寸相思一寸灰。大男人都爱小丫头。金老在《倚天》后记里说他最喜欢小昭,可惜不能让她跟无忌在一起,心中很是遗憾;大概就是因为对小昭的歉疚,在之后的《鹿鼎记》里,出现了一个跟小昭一样的小丫头——双儿,双儿结局幸福,在小宝一众妻妾中,是最得韦爵爷真心喜爱的人。做女人还是莫要学小昭的样,一味温柔款款,只暗暗搁在心头。男人们大都是经历了千回百转,才能发现值得珍爱的就在身边,但桑田沧海蝶一只,他的变迁亦是你的变迁,只怕等到男人终于发现之际,不是迢迢天涯与地角,就是绿叶成荫子满枝。敏敏特穆尔郡主可是不藏心事,脑子身子牙齿(咬人手背的招都使了)一起上阵,死缠烂打(张无忌的手背是真被弄烂了),无所不用其极,终于收服人见人爱鲜嫩可口明教教主一只,教那只挪移乾坤之手只日日为自己画眉——闺房之乐更有甚于画眉者,不提。红妆本是翻覆手,素姬终成断肠人殷素素是以“妖女”身份出场的,金氏小说中妖女众多(“魔教妖女”任盈盈,“小妖女”黄蓉,还有何铁手、蓝凤凰等等),个个光彩照人。妖女难过憨郎关,慧黠黄蓉爱上呆笨郭靖,张翠山虽不笨,也颇有些书生迂气,若不是老天发动一场海啸来做助力,门派之见颇重的张五侠真不知何时才能携起天鹰教妖女的“素”手(范柳原与白流苏是倾城之恋,张殷则是倾船之恋)。妖女都是敢爱敢恨的角儿,殷素素一朝钟情,便决定洗心革面做好媳妇。然而命运还是不放过她。荒岛数年夫妻无限恩爱,一回到尘世中瞬间灰飞烟灭。张翠山之迂阔与郭靖真是异曲同工:郭芙斩断杨过的手臂,郭大侠就森然要斩下郭芙一臂做惩罚,张翠山发现自己的媳妇害三哥残废,就觉得活不下去,自己抹了脖子,这种道德观其实是“羯鼓四挝”:“不通又不通”,残废的人已经残废,事情既无法挽回,应当想的是补偿和直面,死又有何益?实是书生识见。张翠山个性一直十分冲动,从前见俞岱岩受重伤,他悲愤之下立时要杀镖头都大锦,如此种种,当了孩子爹也还是没有改进。他不想想自己一死,百岁恩师张三丰情何以堪?又置生死相跟患难与共的妻子于何地?张翠山为道德观舍了性命,殷素素为情爱舍了性命。天鹰教大小姐本是任性横行的人物,她在世间唯一的拘束便是丈夫张翠山,丈夫一死,她立了必死的心,本性中机智狠辣的一面反而复活,在最后的时刻恢复妖女面目,轻描淡写一句话一个小手段,便种下日后无穷风云,真教人击节赞叹,觉得满口大道理的酸书生张翠山实实的是配不上她,想到这样的女子世间终于是容不下她,又忍不住扼腕叹息。最惨烈无过这样的死别:一个母亲,将她的爱儿搂抱在怀中,在众人环视之下,一柄匕首刺进心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先后殉情,尚不如这样的自戕来得惊心。那二位朱罗,年纪还小,热血一撞脑子,就仰药刎颈。但是要令一个母亲狠得下心舍弃幼子自赴黄泉,需要多么巨大的悲伤和绝望?不仅是因丈夫的死而肝肠寸断,殷素素大概也感到了天网恢恢,报应不爽:早在她与张翠山定情之时,她自道杀孽过多,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便说: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当日表明心意的情话,竟一语成谶。无限的不舍和叮咛只剩那一句话:“你瞧你妈,多会骗人”,从容又似戏谑,仍然是视生死如谈笑的殷姑娘本色。纵然下一刻就天人永隔,这一刻也没什么别的可说,诀别,就如此简静苍凉。越从容,越伤恸。越冷静,越凄凉。但这对孩童来说太也残忍。幸好无忌后来没有什么怪僻性子,母亲带血的遗言也扔到脖子后面,遇到好看的女人如朱九真、赵敏之流,仍然对伊们的说谎骗人没一点防备心。张无忌是小说人物,做不得准,若是真实生活之中的小孩,母亲抱着自己自戗,只怕一生心中都留下浓厚阴影。同样舍子殉情自戕的,还有一位胡一刀夫人,那一幕更加精彩,需另设篇幅叙说。《飞狐外传》海棠七心成灰烬,君心偏欲傍紫衣旧主无意怜白骥,君心偏欲傍紫衣香港某位评论金氏小说的先生认为金庸女子最不可爱者,袁紫衣应入三甲。这实在是个塑造得失败又苍白空洞的人物,从名字身世到语言行为都莫名其妙。之前她一直紫衣示人,吐语娇蛮,言行无忌,又似有情似无情地赠送单身男子玉凤凰,任谁猜也只会猜她是哪个门派掌门的骄纵女儿,谁会想到这雌儿竟是个尼姑(有这么当尼姑的吗?当家师太是怎么教育的?!真该送到峨嵋灭绝那里上上培训班)?!别人不知她“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与人结为夫妻是万万不能,她自己心里可是清楚的,却依然这样行事高调,吊人胃口,这是不是居心颇有些不良了?一直到最后天下掌门人大会之上,袁紫衣方才隆重换装,以女尼装束出场,把众敌环伺的胡斐惊得忘了提防,中了敌人暗器。而她的解释居然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岂止是不好?!简直是故意耍弄人感情!),对于自己误导人的装扮,居然还倒打一耙,怪到胡斐头上:“我头上装的是假发,饮食不沾荤腥,想是你没瞧出来”(从这句话看来,清代劳动人民的假发制作技术真可说是卓越超凡了)——不沾荤腥就自以为能暗示你是尼姑?人家还以为你是减肥呢!这般刻意隐瞒捉弄,真是混账之至,好比是打扮成王力宏的样子去勾女,等到小姑娘死心塌地爱上你,带着杜蕾斯和神油与你共入香罗帐,你沉痛地脱下裤子,说:“我一直瞒着你,是我不好——其实,我是一个太监。”小姑娘叫道:“那你抱我的时候,我老觉得有东西顶着我是怎么回事???”你从裤子里掏出一个法式长棒面包,更加沉痛地说:“我裤子里装的是面包。我小便都是蹲着的,又总不刮胡子,想是你没瞧出来”……金老这般安排,无非是为了造一个障碍,让两人相爱又不能在一起,赚些读者眼泪。然而袁紫衣本是“缁衣圆性”这个理由,虽然大大的出人意表,还是太过牵强。最终一回,在胡一刀夫妇墓前,圆性等待胡斐到来,要“来跟你说一句话,这便要去”,胡斐问她到哪里去,圆性说了句似偈似诗的话:“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临走又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偈,“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云云(换回尼姑装扮,忽然就变得爱念偈子了,真像是谢霆锋那句森马广告:“穿什么,就是什么”)——这才正经是尼姑的本色声口啊!袁小姐您要早这么说话,胡少侠还会猜不透您假发底下那几粒戒疤?!然而那最后的离别一幕,仍有动人心魄之处:“他(胡斐)身边那匹白马望着圆性渐行渐远,不由得纵声悲嘶,不明白这位旧主人为什么竟不转过头来。”白马之悲嘶实际上亦是胡斐心中的哀鸣。这短短的一句话,言外余意是:胡斐也如马儿一般,绞碎了心肠想要出声呼唤制止。然而呼唤的话儿终是哽在喉中,再也不曾吐出来。此刻的一言不发比之千言万语,更加万语千言。马儿不明白旧主人为什么不转过头来,胡斐心中大概也是不明白的:你这小娘儿从前明明是眉梢传情、眼角含春,为什么穿上件僧衣就不认识你了?还忽然装得这么正经?海棠七心成灰烬,幽情一片别时浓小时候先看金庸后看古龙,看到《绝代双骄》里面的苏樱,觉得她好像是黄蓉和程灵素的合体,兼有黄蓉之慧黠爱捉弄人和程灵素用毒医人的功夫。程灵素行事手腕厉害,更甚于黄蓉,胡斐心中的她是“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然而一个人爱了谁不爱谁,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治愈了苗人凤眼睛的毒伤,胡斐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我没爹没娘,师父又死了,又没人送什么玉凤凰、玉麒麟给我,我怎么知道到哪里去”,说着泪水流了下来——如此女子,在爱情一事上,也只能说些黛玉似的幽怨言语(此话中竟还有“玉麒麟”,真真绝似黛玉口吻)。胡斐舍程取袁,为紫衣姑娘神魂颠倒,其实就是迷上一张脸蛋,他来来回回想的也只是“袁紫衣那俏丽娇美的身形面庞”,一比之下,程女大大逊色:“身材瘦小如十四五岁幼女,肌肤枯黄,脸有菜色”。胡斐夸赞程灵素是“女诸葛,小张良,小可甘拜下风”,又自思“这位灵姑娘聪明才智,胜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为伍”,令他“总是隐隐觉得不妥”——有什么不妥呢?大抵胡斐之流以英雄好汉自居,总觉得以毒胜敌失之光明磊落,而且程灵素的使毒本事出神入化,比什么武功都来得厉害,恐怕胡斐也是犯了陈家洛的毛病:其实内心之中,是不喜欢女子太聪明能干了(陈之不喜霍青桐就是这个原因)。算尽机关,绝伦聪慧,在情场之上也全派不上用处。情场上没有聪明人和笨人,只有被爱的人和不被爱的人。——倪匡说程灵素的暗喻是:再能干的女子,相貌不美,也无法讨得男人欢心,只能落个伤心收场。且看药王庙中那场悲戚死别:胡斐手背中毒,他自己不知利害,程灵素心中却是明镜也似,要救情郎,唯有牺牲自己性命。她“不加多想,脑海中念头一转,早已打定了主意”。这主意自然就是后面如何以口吮毒,再以七心海棠蜡烛取了薛鹊二人性命,但只毒瞎石万嗔的眼睛,好给胡斐留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等等。然蝼蚁尚且惜命,就算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她终是“柔肠寸断,想放声痛哭,却哭不出来”:先是空抛一腔少女深情,如今又要付上一条性命,这样的爱一次,实在太也昂贵。吮出毒血之后,她对胡斐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哪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我心中也是无限苦楚,我与你,都同是伤心人。——“细思量你的凄凉,跟我是一般样”。她在怀着必死之意、细心布置之时,想的定然是跟“铁达尼”中的杰克一样的心思:“你将来会死,但不是死在这里,而是当年老的时候,安适地死在床上。”胡斐身子能动之后,“深情无限地望着程灵素”,这一晌深情的凝视,是程灵素用生命换取的。程灵素“心较比干多一窍”,好似是她种植的“七心海棠”一般,然而最终,七心海棠制成的蜡烛燃尽,她这样聪慧的生命也在冷静精心的安排之后黯然凋萎,一片幽情,终成虚枉,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那是天长地久的无可奈何,此恨绵绵无绝期,唯有蜡炬成灰泪始干。P.S.虽然书中的程灵素不漂亮,但我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雪山飞狐》里面,程灵素由龚慈恩饰演,我那时觉得她好美好美,比号称“中国第一美眼”的王璐瑶演的苗若兰还要美。那首罗大佑写的主题曲:“秋去春来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每听到辄欲落泪——到底是谁在安排?!是谁呢?(题目的下句,源自纳兰容若的词句:“一片幽情冷处浓”,很喜欢这句词,很喜欢很喜欢)《书剑恩仇录》一入龙阕抛碧血,独留蝶冢向黄昏金氏小说之中颇有几位天仙化人的姑娘,香香公主是其中一位。在《书剑恩仇录》之中金老把她写得如此天仙、如此天真,以致于写成了一个极端符号化的假人。香香公主最为人知的特征是:体有异香(怎么会这么香呢?因为她从小爱吃花。人需要吃多少花才能遍体生香、香成一个人肉香水瓶那样呢?数十吨?),纯洁美丽。似乎是为了跟她精明能干的姐姐霍青桐做对比,这位公主娘娘智力极低,听听她说的话,往高了说也就只有七八岁的智商,整日只知与小花小鹿为伴,和陈家洛寻找霍青桐来到天山双鹰的住处,晚上居然玩起了砌沙子——那是七八岁小孩都不屑玩的。而她对世事之懵懂,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比起她来,阿甘简直精明得能当国务卿。这种弱智法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爹妈近亲结婚,天生产品质量不达标,另一种是像《狼犬丹尼》中的杀手李连杰,被人为封闭幽禁起来。但喀丝丽不是弱智,而且也能很自由地到处乱跑。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就算她父亲与姐姐宠爱她,不让她操心族中事务,耳濡目染也该懂点战争与和平,怎么会满口是些“亚低能”的话呢?——前半年很红的一部迪斯尼电影《曼哈顿情缘》中的女主角倒与喀丝丽有几分相似:童话世界里生活在森林中的小姐刚与王子定情,就被邪恶王后送到了现代都市纽约。那位小姐也是不通世事,只知道唱歌跳舞,到处闹笑话。但人家是童话人物情有可原,而且她比喀丝丽可爱太多,便在于她没有被塑造成一个玻璃人瓷娃娃。金庸写作《书剑》之时三十余岁,还十分年轻,在“天真”与“弱智”间的悬索之上,笔力尚待锤炼的他十分失败地让喀丝丽堕入了“弱智”的深渊,让一个本意要写得天真“无邪”的角色变成了天真“无脑”。很多人觉得陈家洛是个失败的人物,其实他和香香公主比起来,都不知哪个比哪个更糟一点。陈家洛在政治上的幼稚天真比之喀丝丽的低智不遑多让,佳偶天成。他与喀丝丽向乾隆借来的那最后一天,既是生离,亦是死别,只是那时两人心里都还怀着幻想。起初喀丝丽完全蒙在鼓里,陈家洛强作欢颜,陪她游玩,为她唱曲:“细细的雨儿蒙蒙淞淞的下,悠悠的风儿阵阵的刮。楼儿下,有个人儿说些风风流流的话,我只当情人,不由的口儿里低低声声的骂,细看他,却原来不是标标致致的他,吓的我不由的心中慌慌张张的怕”,这明显是首艳情歌子,妙的是听在公主娘娘耳朵里就成了笑话:“原来这个大姑娘眼睛不大好”;游览嘉峪关之时,陈家洛为她解释长城的作用,喀丝丽的感想是:“大家都在一起唱歌跳舞有多好,干嘛要打仗”,还是四五岁小孩的口吻。但最后陈家洛不得不告知她,太阳落山就要把她送回乾隆身边——太阳落山了,香香公主“跳了起来,哭道:‘大哥!太阳下山了!’”我前日重读此处,自己“情景重现”,表演了一下“跳了起来,哭”,结果把自己狠狠地恶心着了——喀丝丽该年一十八岁,一个十八岁的成年女子作出这等这种撒娇发嗲的幼儿举动,想象一下真令人作呕。这场离别之令人叹息在于:喀丝丽对陈家洛是完全的言听计从,哪怕是他让她做她认为最可怕的事情,她也绝不会说个不字。然而就是这个人,为了幼稚的政治幻想,亲手把她推回了火坑,从此万劫不复。喀丝丽香魂有知,也许倒不会怪他,但是在生者的朝朝暮暮,陈总舵主想起喀丝丽信任的目光,再想想他犯下的无以复加的严重错误,心中滋味只怕是生不如死吧?P.S.陈家洛为喀丝丽唱的小曲见之于清人编写的《霓裳续谱》,该书收集了清乾隆时期传唱于天津北京一带的民歌时调,此曲名叫《寄生草》。再P.S.我在《清稗类钞》第一卷“祠庙类”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记载:“香冢:京師南下洼之窑台,在陶然亭东,其地有香冢、鹦鹉冢,相传香冢为张春峐侍御瘞文稿处,鹦鹉冢则瘞谏草处也。香冢銘云:浩浩愁,茫茫刧,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又诗云:萧骚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穠李,不堪重读瘞花铭。”《书剑》之中,这段被挪来放在全书的最后,安排成陈家洛为香香公主写的铭文。“一缕烟痕”改做“一缕香魂”。《雪山飞狐》可叹三侠肝胆照,堪怜一子此日孤胡一刀夫人是金庸十五部之中着墨不多却光彩照人的一个角色。在《雪山飞狐》里,众人出场时候她和丈夫胡一刀早就死了二十余年,他们夫妻的事迹都是大家凑在玉笔山庄之中,你一段我一段讲出来的——用人物对话来交代主人公事迹,以增添传奇色彩,乃是金庸的拿手好戏(如《神雕侠侣》中风陵渡口一段,众人讲演神雕大侠故事,《笑傲江湖》起始时仪琳讲述令狐冲斗田伯光故事)。胡夫人所最震撼人心的是她自刎之前对苗人凤说的遗言。且暂放遗言不表往前看:那一日,胡一刀约好了苗人凤决斗,而胡夫人刚刚为他诞下一子,也就是日后的雪山飞狐。决斗前夜,胡一刀在房中哭泣,呜咽对孩子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这般的深夜啼哭,真真切了鲁大佬的诗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然而问题在于:与苗人凤决斗的只是胡某一人,就算胡某决斗身死,不还是有孩子的妈抚养幼子么?胡夫人的承诺便是在这时候做出的:“大哥,你不用伤心。若是你当真命丧,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夫妻连心,胡一刀一早知道自己若死,爱妻是必定会自戕相随,直到胡夫人答允不死,他方才“大喜”。然而复又叹道:“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翌日苗人凤与胡一刀决斗前谈话之时,胡一刀又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你好好照顾他吧。”苗人凤的回答则是:“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五日的决斗之后,胡一刀到底是怎么死的,第一个讲述者宝树和尚有所隐瞒,然而胡夫人那段遗言他却还是字字照说了:“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日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言讫,胡夫人横刀刎颈。短短一句遗言意义丰富:第一表示她与丈夫情深意重,胡一刀既死,她徒留世间也只是煎熬,答应不死,只是为了尚有抚养孩子的任务。确切地说“二十年苦楚”,说明她早已想过待孩子长大自立,任务完成,依然是要自戕;之后她对苗人凤的托孤,胜过千言万语的赞颂,既从冷眼旁观者眼中道出苗人凤令人赞服心折的英雄气概,又显示出胡夫人识英雄知英雄之胸襟眼光,实在可与她的丈夫相匹,堪称女中豪杰;而胡一刀能得如此女子倾心爱慕,又反衬出他的英雄了得。慷慨捐生易,从容就死难。胡夫人说这话时从容镇定,并未呼天抢地,也无含悲带怨,只是平静说来,表明自杀不是冲动之下的行为,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死去反而是偷懒,可见爱之深切,惟高山沧海堪与比拟:微斯人,生命便全无可恋,且成了干妨再世相见的障碍,必欲除之而后快。《雪山飞狐》全书,这一句最动魄惊心。当日第一次读至此处,为之浑身剧颤,泪如泉涌。那时我年方二七,抛书默祷:若将来我亦有幸能得与一人相爱,如胡一刀与胡夫人,则不求无患难无别离,只求上苍准我与他同死。胡一刀胡夫人与苗人凤,有如隋末的风尘三侠李靖红拂虬髯客,教人想起贺铸的《六州歌头》:“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那冲霄的侠气,有如森寒剑气,光耀眉睫。《白马啸西风》朔风瀚野心痴在,莺柳江南匪意存李文秀和她的爱情并不惊心动魄,她的父母是“江南侠盗”白马李三和“金银小剑三娘子”上官虹,与金老其他女主角任盈盈黄蓉的老爹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她自己也未见得如何艳丽过人,边疆风沙淘洗之下,只怕虽是原产江南的闺女,皮肤也不能好到哪去;她的心上人,更不是什么年轻英俊武功高强的武林盟主、帮派掌门,只是当地牧民家连武功都不会的傻小子苏普;他们俩没参加过什么英雄大会,没侦破过大坏人颠覆武林的阴谋,共同经历的最惊险情节是幼时小苏普为她捕杀一只狼。然而惟因普通,这故事格外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小时候门口邻居家小哥哥,常领着自己扑蜻蜓、折纸飞机,在夏日的午后一人一口吃“花脸”雪糕,浓荫之下小女孩仰望小哥哥的雪白衬衣,一心一意地依赖欢喜。但是后来逐渐都忙了,上了中学了,上大学去了外地了,只能每年假期时候见上几面,都拘束客气了。每次见他日渐舒展俊朗的眉眼,胸口急促的心跳只有自己知道。终于一年跟母亲去他家拜年时,见他身边多了个俏生生的外地姑娘,他微笑着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跟他一个学校的,打算明年毕业就结婚。黯然回到家里,翻出抽屉深处十几年前他给折的纸飞机,才发现那个白衬衣的小哥哥一直在心底里,不曾抛却。——这种桥段,是《萌芽》、《花溪》、《青年文摘》雷打不动、万年不改的煽情故事题材。但也说明:几乎每个女孩心底都有个儿时的小哥哥。李文秀的小哥哥苏普长大了,爱上了族中的美貌姑娘阿曼,那一日李文秀遇上他二人在计老人的帐篷躲避风雪,她为了跟他说话,妆扮成陌生男子,也去坐在他们身边烤火。然而呆在一对情侣身边当“第三个人”的滋味,实在不是好受的——因为那两人会让你觉得自己练成了隐身术或者透明大法。而被自己暗恋的人当作空气,就更加凄凉。接下来,金老这样写:“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天色黯淡下来,李文秀心中的希望也一般地灰暗下来了。“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斜忽亮,照着两人的脸。”屋外风雪连天,屋中春意如海,这是欢喜温馨的一幕;然而:“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不看成双,只看孤单,那本不该出现、自己却一定要出现的“第三者”,令这貌似温馨一幕在知情的读者眼中,分外悲凉。——热闹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最后一幕的离别,不是李文秀与苏普两人的离别。那种无语凝噎的离别需要两情相悦,倒也有些凄清的甜蜜,可怜李文秀连尝尝那样滋味的福气都没有,千般心思,万种柔情,都只能像高昌古国的宝库一样深深的深深的藏起来。她作别的是她终生无望的恋情。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一匹衰老的白马。她来时一人一马,去时仍一人一马。她终于还是个孤伶人。忙时用闲笔,是高超的小说写法。在这最后一节中,金老居然还写了一大段好心的哈萨克人们为了给李文秀配婚,向族中长老请教《古兰经》的对话。经过长老的教导,“大家心中明白了,都说:‘穆圣的指示,那是再也不会错的。’”此际金老方笔锋一转,写下那淡淡的却包含着深切悲哀的一句:“可是……包罗万象的《古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没有法子。不仅《古兰经》上没有答案,就算是数百年之后科技再如何发达,阿波罗造访嫦娥、杨利伟漫游太空,就算是再过数百年人类再怎样能在这星球上为所欲为,甚至挪山岳为平地、填沧海为沧田,这件事,也只能是无可奈何。无可奈何——除非人类全体决定:不再产生“爱”这样东西。——然而,真舍得不去爱么?纵爱情中有九分的苦涩,终还是有一分的甘甜。“白马带着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白马为什么走得慢?因为已老去的白马,载不动这许多愁。而鞍上人心中,也暗暗希望马儿走慢一些,再走慢一些。只因每多走一步,就离她的爱人远一点。然而她终于是离他越来越远,去到万里之外的中原。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其实就算她在他身边咫尺之距,他依然是遥远的。不知,不爱,即是天涯。“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以乐景写哀,倍见其哀。多么迷人的景色,多么美好的少年,在她眼中也只是枉然。虽则如云,匪我思存。“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笑傲江湖》一自华峰情钟后,半曲茶歌月夜魂《笑傲江湖》的读者大多都把一颗心搁在令狐冲身上,令狐冲苦恋小师妹,小师妹却毫不领情,令他伤心气苦,自暴自弃,于是读者诸君对岳灵珊大大不忿。其实,没有谁非要爱谁不可的道理,爱本来就不讲道理。公平点说,岳灵珊是个很好的姑娘。大师兄的异样情愫,她一直似懂非懂,思过崖上令狐冲吐露心声,岳灵珊虽也有些动情,但那恐怕只是一种由被爱产生的“类爱”。而对林平之,她是全然的被吸引。林是她第一个真正爱上的人。也许林是早存心要求一个庇护而刻意讨好,也许是像令狐冲说的:父亲是女儿的第一个情人,少女的初恋情人大多是按照父亲的标准去寻找,而林平之正好像煞了岳不群……不管是为什么爱,总之是爱了,爱了之后,她真如西式婚礼上的誓言所说:“无论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都始终坚守对他的深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岳灵珊之死,个人认为是金氏十四部中最凄美的死。其时,林平之双目已盲,深夜之中,岳灵珊与他赶着车缓缓行进,任盈盈在大路旁的青纱帐中悄悄跟随。此际林平之“神功”方成不久,本来自觉“冲虚道士、方证和尚”全都要甘拜下风,正欲尽情扫荡江湖,大开杀戒,扬眉吐气,谁知鸿图尚未大展,竟就着了木高峰的道,被毒水毒成了瞎子。大喜之后复又大怒大悲,心情激荡,急欲发泄,森寒月色之下,他渐渐将压抑心中很久的秘密徐徐说出,揭开谜底——却原来华山派的一团和气下面,掩盖着惊心动魄、尔虞我诈的生死争斗,什么师徒和睦、夫妻恩爱、翁婿相得,全部是假象。这一段,句句惊心,明处的岳灵珊和暗处的任盈盈听得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书外的读者看得毛骨悚然,寒粟粒粒绽出。写到《笑傲江湖》之时,金老的笔力已相当深湛,一大段对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方知很多事早就草蛇灰线,埋伏到今,且在一个一个解开包袱之余,林平之的讲述充塞了无比的怨毒之气,言语之中,冷嘲热讽,字字无情;而岳灵珊赔着万般的小心,不断地加意温存,不停地柔声抚慰,温言软款,句句情深。她怕的不是林平之道出的可怖真相,而是他不信她这一腔痴心,甚至于要当时献出贞洁,只望取信于他:“我们今天就在这里,做真正的夫妻……”女人要证明自己的爱,第一想到的总是将最宝贵的东西给出去。教人心疼之余,又复感叹:你当是宝,他当是草。爱了,就免不了犯贱。然而,林平之为了“向左掌门表明心迹”,终于没有丝毫怜惜地,将长剑刺进了那颗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的心。此时令狐冲方才冲将出来,然而一切已经迟了。令狐冲哭着对岳灵珊说要杀了林平之,“给你报仇”,可是她对林平之哪里有一点点“仇”呢?她依然叫他“我的丈夫平弟”。她说:他瞎了眼睛,很可怜。他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大家都欺侮他,大师哥,我死了之后,请你尽力照顾他,别让人欺侮他。他不是真的要杀我,只是一时失手罢了……她知道这样是多么委屈她的大师哥,但她也知道他终会答应,知道他“能见她这般开心,不论多大的艰难困苦,也值得为她抵受”,就像她也愿为她的平弟做任何事情一样。人真是自私,对爱自己的人总是那么狠得下心。不爱的,就是一剑穿心、面不改色;爱了的,仍是肝肠寸断、九死未悔。爱与被爱,怕也只有“蛋几宁施,个必踢米”。《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塞尔丹被误杀,死在沼泽之中,他的姐姐听了消息大哭起来,因为“纵使在全世界人眼中,他都是个凶暴的,半是魔鬼半是野兽的人,但是在他姐姐心中,他永远是小时那个任性的抓着她的手不放的小孩子”。真正的深爱是盲目的,不因对方的改变而改变。林平之自宫后又目盲,兼之毒手杀妻,已是丧心病狂、不成人形,但在岳灵珊心中,他永远是那个陪她在华山上到处游玩,陪她练剑的俊美师弟小林子。无论真情或假意,他毕竟有过温柔相待的日子,是她的丈夫。就像所有最最贤惠柔顺的妻子一样,她始终不曾怨怼,哪怕正是他夺去她的生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的不是他的凶狠无情,而是初遇时两情相悦的甜蜜时光。月光之下,她轻轻唱起他教她的闽歌:“姊妹,上山采茶去”,就在歌声之中,止歇了呼吸。爱,真是一件绝望的事。要准备好殒身不恤,要预料到万劫不复——谁叫你是爱了他呢?为什么没有一个衙司,能审理计算着爱的付出,再量度一份等价的爱判回来?那大家岂不都省了这样生生死死的伤心。初时令狐冲、岳灵珊、任盈盈是一样的苦恋,只是结局不同。有人说可惜任大小姐最终也得不到令狐冲完整的心,小师妹死在他怀中,他是永远永远不会忘怀她了。说话的人不大懂得:若真是爱了,只要他愿留在身边,就已觉得足够幸福,哪里还会奢求能不能得到他完整的心啊!《天龙八部》岂知朱颜终薄命,从此萧郎是畸零说乔峰是金氏十四部中第一英雄,大约无有疑问。乔峰身上没有陈家洛的幼稚软弱,没有张无忌的优柔寡断,他为人武功均磅礴大气,有些像郭靖,却比头脑愚钝的郭大侠更有细密心思;令狐冲本性恬淡,更适合做逸士散人,杨过则是天生情种,绝对的爱情至上,有了小龙女他才没空做英雄做大侠,其余胡斐、狄云、袁承志等人,各有呆处,在乔帮主赫赫神威之下,真是黯淡无光。只有大英雄,方配得上大悲剧。说乔峰像莎翁之奥赛罗,就像把美人譬作鲜花,不是个新鲜比喻。奥赛罗是黑皮肤的外族摩尔人,乔峰也是不为汉人所容的契丹人,更相似的是:受命运播弄、恶人作祟,乔峰和奥赛罗都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1初遇阿朱出场时与小昭一样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她心思活,花样多,是个顽皮姑娘:“……身穿淡绛纱衫……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她和阿碧明显是“道具人物”:以丫鬟之清丽绝俗及对自家公子的倾慕,为未出场的慕容复做铺垫功夫,以让观者产生段誉那样的想法:“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初出燕子坞,阿朱阿碧仍是一心只有她们家的公子和表小姐,三人和段誉走得倒很近,初时还以为朱碧最后是“梅香陪嫁”的结局,与王语嫣一起去做大理世子妃。杏子林中一场动魄惊心,三个少女和一段木头只是不涉事旁观者。然彼时,阿朱是否开始被乔峰的凛凛神威所震慑?燕子坞的世界只有一个慕容复,只好陪着表小姐一起为公子神魂颠倒,每日想的只是“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阿碧咱俩晚上一人赶缝一套”,走出来方知:世上竟还有乔帮主这般的英雄。少林寺中阿朱受了掌伤,二人始有真正交集。乔峰抱着她求医,小丫头又变作衬托乔峰“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概的道具,若是他此际对她生情反倒不美——为自己的爱人舍生涉险,深情倒是深情,却不及为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拼掉性命来得侠胆英风。——阿朱是否在被乔峰抱持怀中之时,对此温暖的怀抱产生了异样情愫?任盈盈初识令狐冲,跌入他怀中,“闻到他怀中强烈的男子气息,心烦意乱”(其实心烦意乱就是春心大动)——男子气息,何也?最近在《言言斋性学札记》中得见正解:“男子之肉体能发出一种香味,颇似树林中新鲜空气,希腊人称之phndikexcotos,即‘肉体之天然妙气’……足以增长爱情”,看见了吗?有科学依据的。乔峰要是知道这事儿,估计就不会后来又把阿紫揣在怀里揣上好几个月了。2钟情聚贤庄大战的前夜,有这样一段描写:“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待见乔峰坐在椅上睡着了,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是不幸得多。”爱情的万千起源之中,“怜”是极重要一种。由怜,则生疼惜之意,生卫护之意,最终下定决心拼上一副命一腔烫血,要把他捧在手心里暖热,要为他在心头树一面屏障,遮挡尘世冰雪。当阿朱对乔峰生怜,一往深情便已然种下。随后的三章,阿朱一跃而变作女主角,真是光芒“粲粲如星”,然却终是流星,短促的光焰燃尽,便再不能照亮乔峰的生命。雁门关前,乔峰自胸口狼头得知自己真是契丹胡人,心如火焚,大吼大叫,击打石壁,如疯如癫。就算在聚贤庄横眉冷对千夫剑,也不如此际的痛苦迷惘,只因那时他心中还道自己是被冤枉的。整个世界将他遗弃。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竟活该被遗弃。而就在这时,阿朱出现。——“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一句略带顽皮戏谑的话。一个柔婉的微笑。在此时出现的女子,注定要成为这男人的救赎,给他慰藉,援他出情绪的低谷,与他的命运捆绑一起共沉共浮,而最终必成为他悲剧中最痛彻心肺的部分。再看阿朱与乔峰定情一段言语:“这些刀头上拼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厌归厌,并不是真的了无牵挂,不是真的能放得下。最后一句始露真情,显出了对这小阿朱的眷恋。“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寥寥数语,便道出一副旖旎风光:牧歌悠悠,羊群雪白,风吹草低,现出少妇的楚楚红衫,湛湛蓝天之下,她英伟的丈夫控着骏马驰来,襟袍飒飒,大笑伸臂将她抱上马背……然“千里茫茫若梦”,这终究只是一梦罢了。“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寻梦》)。随后,“萧峰纵声长笑,……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脸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纵使方刚定情,两意欢洽,却仍有这两行泪水,有如两句谶语,如此不祥,如征兆日后漫漫岁月中无穷悲恸与追悔,上天只赐给这可怜的英雄这唯一一次脱逃宿命的机会。若是他真的忘却恩仇,随阿朱归隐塞上,牧马放羊,他就赢了。然他还是没有听阿朱的劝解,他还要去见那最后一个人。那是最后一道注定闯不过的劫难。3恨逝我曾想过:阿朱心思千灵百巧(乔峰对她的评语是“机警狡猾”),绝不是悲观个性,且“狡猾”的人绝不轻易舍命,总会想法子躲了开去,或是另辟蹊径,阿朱却为什么要陪着乔峰一根筋?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陷爱人于无穷的悲痛?答案还是乔峰。乔峰意志坚强,百折不挠,纵历尽劫难也不言放弃,复仇一念,犹如九牛拉不转。阿朱在他赴段正淳之约的晚上,最后一次哀凄恳求:“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但乔峰仍是毫不动摇。这坚韧执著本是他性格中长于旁人之处,却竟成为造就阿朱悲剧的根源。英雄的悲剧,是英雄自己亲手造成的。阿朱临死前,乔峰含泪问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要是我知道他是你爹……她答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可是我能求你不报这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终究是不成的。为什么不成?还因乔峰是这样执著的脾气,若是阿朱告知他,他必会硬生生罢手,但必会郁郁终生。阿朱思量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别的法子。其实,阿朱的灵动机巧本是乔峰那一股怨毒执拗之气的最好解药。只可惜他中毒太深,终于是无药可救。若他不坚持,若他动摇了,若他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混沌性子,若他因阿朱的哀恳而英雄气短,若他沉溺温柔乡、报恩也好复仇也罢全都抛于脑后……或者,若是她不够善解人意,不那般海样深情,不那样事事只为他着想……那乔峰的传奇便终结了,便没有后来的南院大王,没有雁门关前为止干戈而迫胡帝立誓的大英雄,只有塞外牧马放羊的一对普通夫妻,生几个孩儿平淡终老,那悲剧就不会发生——然则乔峰也便不成其为乔峰。阿朱最后一句话是对阿紫说的: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也照看他。乔峰武功天下独步,纵不称第一也去之不远,怎会需要一个稚龄女娃的“照看”?——这大概还要归结于爱之中的“怜”。若你爱了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又傻又笨,自己不照料他,他简直就活不了。而乔峰在世间又确是这样畸零,纵使肉体再无敌,那颗心还是凄苦伶仃。生命之焰即将熄灭,阿朱除了托给眼前刚相认不到一刻的妹妹,实在是别无办法。这最后的一句,最是凄楚深情。朱自清的《背影》中,朱父送儿子上火车,临行前把儿子托付给茶房(即列车员)照顾,少年朱自清觉得父亲实在又迂又啰嗦。少年人尚不明白,真正的深爱,就是最呆痴最迂笨不过的一件事。爱让人变成可爱可怜的傻子。最终,阿朱含笑殒命。塞上牛羊空许约,一切均成泡影,乔峰怀抱她的尸身在雷雨之中狂奔,“列国四海千秋万载便只这么一个阿朱”,然终是没有了、消逝了——却怪不得旁人,也无法用“我为你报仇”来纾解,因一掌打死爱人的,正是他自己。他亲手毁灭最后一个得到幸福的机会,从此便急速向险恶宿命的深渊之中滑下去,无可挽回。雁门关前的自戕,倒教人替他松一口气,只因他的生趣早已随阿朱而逝。或曰:其实金老还可以安排乔峰再爱别个女子,灵鹫宫里大理国中尽多温婉佳人,何必不“再走一步”?言者不知:像乔峰这样的人,爱一个女子是一生的事,不因她在生与否而有变化。这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P.S.以天象之惨烈,烘托大悲剧的气氛,同样也出现在莎翁的《李尔王》之中:第三幕,李尔王被女儿遗弃,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老王在荒野之中且行且悲呼。金氏小说受西方影响处颇多,不赘述。再P.S.最经典的三联书店版《天龙八部》,一副阿朱与乔峰相依偎的插图,阿朱竟与乔峰身高一样;后一章画阿朱殒命躺卧于地,乔峰扯开胸口衣服教阿紫打死自己,阿朱的衣服仍被画成女服——其实应当是“宽袍款带”的男式服装,因她假扮段正淳尚不曾更衣。此是三联插图两处不通之处。说书频道|栏目纳兰妙殊|作者董培新王司马姜云行|画家开屏·小黑|责编END
本文来源/黑江湖(heijianghu)
品斋|专注于紫砂和茶文化
▲
转载请注明:http://www.qingtinga.com/mgsc/154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