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朋友圈里转发一篇李泽厚悼念金庸的文章，李金二人交情并不深，李先生客观陈述了他们仅有的两次交往经历，原文为：“在香港时，他请我还有好些人吃过饭，我记得和他太太赌酒，喝了许多，其他几乎不记得了。但有件事却至今未忘，九十年代初我出国，单枪匹马，赤手空拳打天下，得一美国客座教席，虽努力教学，但并不稳定。路过香港时，他知道我的情况，便邀我去其家，赠我六千美金。这当然是好意，但我心想如此巨人，出手为何如此小气。当时我还正接济国内堂妹寄出工资中的三千美元，我既应约登门拜访，岂能以六千元作乞丐对待，于是婉言谢绝。他当时很感惊讶。聊天后，我告辞时，他一直非常客气地送我至其山上别墅的大门以外。此事除同往的耀明兄和再复知道外，我未向任何人提过，因对他对我皆属小事，不足言及。今日赞歌漫天、备极哀荣之际，既无话可说，就说出来，算作不合调的悼念吧，因虽出手不够大方，但毕竟是他的一番心意。”
我当时在朋友圈里加评语道：“没有幸灾乐祸之心，只佩服李泽厚先生爽直。”
然后就遭到书友们的群起围攻。中国人“死者为大”，说死人坏话，是极不厚道的行为。但我读此文时，压根就没觉得李泽厚在说金庸坏话，他只是如实地陈述俩人交往的经历。有人说：“损人又损己，是为勇乎？”难道写文章就是为了修饰自己，讨好同仁，取悦大众吗？那我欣赏佩服李泽厚的就是这种“损人又损己”的书写勇气，且以为此乃文章之德也。事实上，我转此文，也就是赞叹此种文风。它在当今盛行的互为吹捧、虚情假意的文章中脱颖而出，让我眼前一亮、心头一动。因为文风就代表世风，我已在这虚与委蛇的世道里活得极不耐烦了。大多数人只听得好话，若见一点不好就假装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躲避麻烦。而对于那些与自己距离较远的名人和新闻，在未搞清起因背景、来龙去脉，就急于表明立场。说来说去，都是仁慈、宽容、正义、淡定等等高调套话。殊不知你听风就是雨，未搞明白就瞎举手，就是惑、就是迷，甚至是助纣为虐的恶。
我对于网络的文字，从不急于下断论，甚至越激烈，越义正词严，越觉得可疑可鄙。我觉得李泽厚这篇文章好就好在，他不粉饰自己、拔高自己。他写这篇文章，肯定会招来如文友所说的“损己”的后果。对自己无利的事为何要去做，这就是世人的逻辑。
我真无意于分辨李金二人谁是谁非。很多人说，九十年代，六千美元还嫌少，是你李泽厚的心气太高，心胸太窄吧。六千美元可能于你已经很多了，但你不是李泽厚，你也不在九十年代的香港，你压根就不知道六千美元在当时香港代表多少数字，你也不知道一个流亡海外的学者需要多少生活费才够拥有一张平静的书桌，不是吗？金庸是香港《明报》总裁，他的小说畅销数十年。李泽厚称他为巨人，就是巨富。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拥有阳明山别墅，他的财富在世界都可能排得上名了。六千美元对他来说可能也就一顿饭钱，相当于我们普通人口袋里的一百元，抑或仅仅十元。想想，假若你穷困潦倒时去拜访一位阔亲戚，你并没想着要去讨钱。可他却以为你是来讨钱的，然后给你一百，你难道不觉得他是在打发乞丐吗？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臆断，不足为据。
无论我们评论新闻还是读书、读历史，切忌站在你自身的处境和时代的立场上评判他人或古人。因为时过境迁，很多的价值评判适用于此地并不适用于彼地，很多的道德原则适用于今天，并不适用于古代。比如陈寅恪对唐代元稹攀附权贵，抛弃崔莺莺一事评价道：“盖弃寒女婚高门，乃当时社会道德舆论之所容许，而视为当然之事，遂不见其性与人之冲突故。”（见《元白诗笺证稿》）。在唐宋，寒门学子考上京官，一定得结门贵亲，才能巩固自己的社会地位。元稹考取功名后，背负对崔莺莺的婚誓，娶了三品京兆尹韦夏卿的女儿，给后人留下始乱终弃的话柄。而其实在唐朝这种行为是受到舆论赞许的，你不弃寒女才要遭笑话和排挤。虽然不太道德，但谁不是时代环境影响的产物。在唐朝始乱终弃，并不见得要背负道德包袱。社会流行的风气大多是背道而行的。所以，我们只有还原到历史的语境中去解读古人，才能获得同情的理解。也所以，在你尚未了解金李二人的身世背景，未了解香港物价水平，或者知识阶层的收入水平等等的前提下，就不要急于去评判。虽然你满口仁义道德，但如果不是建立在客观清楚的基础上，就是偏激妄议，就是阶级斗争的作法，拿现成的主义来压人。
也有人说，西方人接济或应酬，遵循礼轻情意重，婚礼往往在百元以下，六千元不少了。大额财产哪怕赠与子女，也要课以重税，孩子拿不了多少遗产。那这又是两种文化的冲突了。照西方人观念，理解金庸出手小气，则通，但于中国人救急则不通。
其实通与不通，是是非非都不是我所关心的。即便金庸吝啬，即便泽厚心窄，都不影响他俩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人非圣贤，孰能无疵。明代张岱曾说：“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我很高兴在李泽厚悼念金庸的这篇文章中看见俩个有真气的人，因其有真气，而令我倍感亲切可爱。
草作于年12月20日晚22点24分
青鹿de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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