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随手记丨红蜻蜓和夏天的哥哥


“路两边的野花呀,看到我也会瑟瑟发抖,我在风里砍断她的头”

我很喜欢日本童谣《红蜻蜓》,一听就会觉得到了一个乡土世界,而且是非常熟悉的环境。我从来没有去过日本,但是从歌里能看到我贫苦的幼时,只是我比他完整也比他快乐。小时候喜欢抓蜻蜓,趁它停在夜香花上并不防备的时候一把抓住,然后关进蚊帐里。在小孩子的意识里,蜻蜓是益虫,它可以吃蚊子。我那时候还不懂,一个阶下囚怎么可能会努力去杀另一个弱小者。第二天蜻蜓要么趴在一角无精打采,要么已经死掉了,很久以后会发现床上还有一只半只的翅翼。夏天就像那一片残缺的蜻蜓翅膀,天真残忍充满了生命中薄薄的透亮。

吊死鬼一样的毛毛虫从树上吊着丝线垂下来,逃学的堂哥把书包藏在榆树下面的草丛里。白天的大街上不应该有年纪大的孩子,他在土堆后面埋伏着,生怕有人看到他没有去上学。堂哥在土堆里拿坷垃扔我跟我打招呼,在他刚露出头的时候就被我娘发现了,我娘刚刚问他为什么没去上学,他就哈哈笑着跑掉了。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堂哥,他打游戏机,看武侠小说。我记得他带着我玩火柴人打仗的游戏,黑头火柴和红头火柴分成两派,利用各种战术去攻防,最后总是把他们聚到一起,其中一个弱小的火柴人为了赢得战争,用引爆自己的方式牺牲,燃烧掉对方所有的火柴人。另外一个经常玩的游戏是海底大战,把各种金属或塑料的玩具扔在大澡盆里,恐龙和士兵都在一起浮浮沉沉,一个澡盆就是一场世界大战。结束的方式也很粗暴,拿一条毛巾在盆里搅动出漩涡,风暴来临的时候,恐龙和士兵都毫无抵抗之力,在巨大的漩涡里卷入水底死掉。似乎预示着动物和人类文明,都无法战胜大自然。如果澡盆里的战争拍成电影,大概只有詹姆斯卡梅隆才能完成。

长大以后我依然跟他比较亲近,有一次他跟我说出差的时候洗了衣服没有干,就把衣服伸出火车的窗口,一会儿就吹干了。那时候还有很多绿皮火车,我有时候就会想起来这个画面,一件白衬衫挂在绿皮火车上,呼啦啦地迎风飘荡,就像一面旗帜,也像一个隐身的人扒着火车在飞。如果不用这个办法,堂哥的行李包里就会多一件皱巴巴湿乎乎的衬衫,想来十分尴尬,浪漫的背后总是人生的难。

从我家去往叔叔家的路上,有一个小时候看起来挺高的坡,坡上住着我的爷爷,他的两个儿子在坡的两端。表哥总是出现在节假日里,他很少跟我一起玩,但是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会跟着他,上坡下坡。胡同的墙上树上都有葫芦和金瓜一类的在挂果,有的还顶着喇叭花儿,阳光慢慢的很悠长。表哥在前面吹着口哨,我跟在他后面用胳肢窝夹屁,他很不耐烦地回头跟我说别夹了。我不喜欢这个表哥,并不是因为他不让我继续这个低级趣味的游戏。

我小时候曾经养过一条三尾鱼,在小小的透明玻璃罐头瓶里,没有暖气的乡下,这条小鱼活过了整整一个冬天。我记得很清楚,罐头瓶里的水结冰了,小鱼在水里冻僵了,我听爸爸的话用热水把冰暖化了,小鱼又活过来了。在春天的时候,表哥来我家走亲戚,他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三尾鱼捞出来,剪掉了尾巴和鱼鳍,大概还用火烧过,最后埋在了院子里的沙堆里。我回到家里知道这件事以后,去沙堆里把小鱼扒出来,它身上还有血是早就死了的。我哭了,我不知道是为这条三尾鱼而伤心,还是为一个冬天努力出来起死回生的奇迹付诸东流,或者我对这件事无能的愤怒。我从此以后就非常讨厌表哥,直到他二十六岁。那一年他骑摩托车撞在一棵树上,在医院躺了几个月之后死去了,我原谅了他。

表哥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我对他的面目开始模糊,只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我家里有一张年代的照片,我家新房子刚盖好的时候,红砖上还有一些白印儿,砖缝儿里的新水泥颜色灰暗。爸爸和姑父在门前的合影,两个人都喝多了,脸上红扑扑的站在门口微笑。爸爸和姑父的身后,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表哥的鬼脸,同样是红扑扑的,不过他没有喝酒,而是冬天太冷了把他的脸冻红了。在我的记忆里,表哥始终是小小年纪的样子,如果说有什么可以不朽,恐怕就是逝者的青春。

我的家在黄河边,小时候最远只去过县城梁山,现在从我的记忆里出发,目光仿佛远渡重洋,登上了从未到过的恐山。人类的情感未必能够共通,生命经验也毫无重合,却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注定相逢。红蜻蜓飞呀飞,消失在夏天的深处。很多年后翻开寺山修司的床头,大概也有半个残缺的翅膀,穿越黑白的现实世界,阴阳两隔,在记忆里发出亮光。

图片大概都是十年前拍的,我把颜色调成了记忆里真实的样子

贫穷的立哥

上帝说,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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