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金庸的文字五四以后第一


刚刚发现上一篇帖子,正好是本号第次推送。从年初开始更新,到今天,快两年,篇。很惭愧,这点微小的工作,跟和菜头、六神磊磊他们是没法比。

后台还在继续收到催更新和点播的消息。现在年底最忙的时候到了,保持高频更新实在做不到,翻些旧帖子出来吧。

看到六神磊磊在一个写字的人告诉你:老《西游记》到底牛在哪里说金庸文字好,我是完全赞成的。

下面这个谈金庸文字的老帖大概写在年,那时候刚上网,网上人少、话题不多,其中一个主要话题就是聊金庸小说。某晚加班,看到王朔痛批金庸文字很差,我就把手里工作停下,打了这个帖子,为金庸正名。

那时候上网,很少写长帖子,一般在线随写随贴。写完以后,一看都快一万字节,舍不得删,一直留着,1年在金庸客栈贴过,后来在中青麻辣烫贴过。今天翻出来一看,有太多不满意。

不过,结论不变。五四以后写白话文小说的作家中,金庸的文字最好。这么多年过来,金庸小说在我心中呈下降趋势,但是相比于那时心中其他作家,金庸下降速度最慢,而且从顶峰滑落到3/4位置时,停止下降,仍然稳稳处于高位。而有些作家,早就滑到深渊里去了。

为了给金庸在中文小说殿堂上挣个主席台座位,我等网友,不计辛劳、舍死忘生,天天义务和正统派、反对派撕来撕去。那时这个帖子刚一发出,论坛大哗,什么?什么?金庸文字最好?即便在武侠论坛,大多数网友还是觉得过于标新立异,难以苟同。

今天看,金庸小说的地位已经不用再撕了,听说还进了高中语文的补充教材,还有周星星电影的地位也确立了,算是我们这代老网人集体取得的一点成绩。以下是这个老帖,既然翻出来,还是在原貌上顺手修了修。

杂谈金庸的文字

说到小说就不能不谈文字,金庸的文字在武侠小说里最好,这已得到了公认。如果我来评品,金庸的文字不仅在武侠小说里最好,更是五四以后汉语小说中最好。

从懵懂孩提到微近中年,我还算读过些书,对文字的好坏终于有了点分辨能力。以前小学、中学上语文课时感到很迷茫,因为怎么也领会不了课本上所选范文的好处。

杨朔散文入选课本很多,12岁前还觉得不错,可是到了12岁就感觉他的文字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做作。这里仅仅指他行文的矫揉造作,更不必提那千篇一律、令人生厌的抒情模式了。后来一段时间,我喜欢过朱自清的散文,可到了16岁后,就难以忍受朱自清式的浓丽和刻意雕琢。

入选大陆语文课本的白话文作家在文字上很少有达到高境界的,以至于刘白羽之流的三峡都混进了课本。

当然,鲁迅先生除外,先生的文字很有特点和味道,耐得住咀嚼,可惜有时锋芒太盛,不够圆融。为什么课本所选范文没有什么好文章?估计与选编者的欣赏水准和教育部的僵化思维有关。

上学时候的那种痛苦,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同感。老师和课本都在告诉你: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什么是高雅的、严肃的,什么是庸俗的、浅薄的。可是当我发现,自己的阅读感觉和老师书本告诉的并不一样,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时候,痛苦和迷茫就到来了。

我爱读书,尤其是闲书。二年级时捧着字典看《三国》、《水浒》、《西游》,后来看《收获》、《小说月报》、《人民文学》、《清明》……直到高三。四年级,接触到《射雕英雄传》,读起来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吸引我的不仅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还有古朴简洁、平实准确的文字。相比之下,所谓严肃文学的文字就显得罗嗦和造作,长长的句子和怪里怪气的陈述,显得那么绕口。

那时候很多报刊上的小说、散文,其文字都有股腔调,拿着一股作家的劲,我称之为作家腔,非常讨厌。

说句题外话,上海文汇报办的《文汇》月刊,谁还有印象吗?

这本月刊是当时我国南方文学界的代表刊物。从80年代初开始,直至90年停刊,我通读了近十年间所有的《文汇》月刊。最有意思的竟是刘再复、魏明伦和姚雪垠的笔墨官司。三人中,魏明伦文字功夫最高。即便在这本高水平文学刊物上,大部分小说的作家腔也很重。

自从看了金庸的小说后,所谓什么严肃小说、纯文学渐渐在我心中失去了光环;我对这些作家的文字能力和文学功底产生了怀疑?怎么这些专业作家还不如一个写武侠小说的香港人写出的句子通畅。说实话,那段日子,我很是迷惘,怎么会认为通俗小说比严肃小说好?是不是我中了通俗文学的毒。

几年过去了,书看得更多了,我也渐渐明白了。金庸的文字功力的确远在这些人之上。只不过,我一开始就按着老师书本的说教,把金庸小说放在消遣小说一类,在心里鄙薄它,不敢承认它的好。直至离开学校,自己也有了明辨是非的自由(不是能力),才敢承认金庸小说的好。唉……,被老师和书本的框框束缚了好多年啊!

说金庸的文字好,先谈谈什么样的文字是最好的?语到极致是平常,最好的文字就是老老实实地按事物本来面目进行描写。返朴归真、老实本分的文字是最美的,有雕琢痕迹的文字在我看来是不美的。大段的排比、叠句铺陈和层出不穷、精心编织的形容词,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匠气。

金庸的文字平实自然,求不言自现,像中国传统的文人山水画。其他大部分作家的文字则是匠人工笔画,高下立判。

梁实秋也多次写文章论述行文的最高境界就是:绚烂之极趋于平淡。当然这种行文是一种由利返钝、褪尽铅华,绝难做到,和孩童初学写作的稚语童言不可同日而语。金庸的文字便是这样,叙述得十分老实本分,但很有气韵,种种深意、自在其中,不言自见。这种老实可不是浩然、刘白羽之流多读些文言文也写得出来的。

对于汉语文字,可有个较为笼统的分法:即为古文(文言文)、半文半白、白话文。单论文字美感,不问表意准确,文言文强于白话文。

而白话文在年后又有明显分流,按地域分可分为大陆文学和港台文学,按行文特点可分为欧式白话和传统白话,按意识形态划分可分为无产阶级文学和非无产阶级文学。

前者对中国古文继承较少,关联词和形容词多,句式长而复杂,欧化很重。《人民日报》社论和领导同志的报告是此类文字代表,大陆有很多专业作家深受这种文风熏陶。此类文字与本文无关,不再多提;

后者继承文言传统特点较多,并向西方学习了不少表达技巧,也有欧化,但还是以短句为多,表现出来行文平易朴实,句式简单。这是我很欣赏的一种行文方法,甚至以为——这才是中国人应该写的词句。金庸小说正是后者代表。大陆有代表吗?有,汪曾祺,谢天谢地,总算没在老家绝了种。可汪老在年驾鹤西去,呜呼……

我就举几个《笑傲江湖》中的例子请大家鉴赏,随手一翻:

五岳剑派各路豪杰在嵩山绝顶商讨合并大事,原书这样写景:

群豪来到这嵩山绝顶,都觉胸襟大畅。这绝巅独立天心,万峰在下。其时云开日朗,纤翳不生。令狐冲向北望去,遥见成皋玉门,黄河有如一线,西向隐隐见到洛阳伊阙,东南两方皆是重重叠叠的山峰。

这段让我也觉得胸襟大畅。悠悠古意、满腔豪气,油然而生。众英雄于嵩山之顶争夺武林盟主的豪情壮志,被烘托得淋漓尽致。这段半文半白的景致描写,没有扎实的古文基础写不出来。

中国传统小说专注于编构情节,写人物心理不愿花费太多心思,而想通过外在描写,由外而内去反映出书中人物的心理活动,这样才叫功夫。直接描写人物内心深处是如何变化的,在中国传统写法中属于取巧行径,显不出才气和手段。

金庸深谙中国文学传统技法,他想表达的意思总是藏在文字后面,要我们去慢慢感受。这就是我在前面两次提过的“不言自现”。冰山只有八分之一浮出水面,八分之七隐在水下,金庸的文字也给我冰山的印象。所以说,金庸的文字好、有境界,也需要读者的配合。

金庸对于心理描写尽量简洁,点到为止,留给读者感受的空间却是无限。举个例子,令狐冲逃出梅庄,独自一人在小溪边的感受:

自觉一生武功从未如此刻之高,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凄凉。他天生爱好热闹,喜友好酒,过去数月被囚于地牢,孤身一人那是当然之理。此刻身得自由,却仍是孤零零地。独立溪畔,欢喜之情渐消,清风拂体,冷月照影,心中惆怅无限。

这一小段,平实古朴,微微带有骈体四六句特点,绝好的写出了令狐冲当时的心情。其中蕴含的深厚文字功力?从四六句的运用,最能看出作家的文字功底。熟读金庸文章的人,对于金庸四六句的运用肯定印象深刻。

举一个极精彩的片段,祖千秋和令狐冲谈酒论杯:

祖千秋摇头道:“你对酒具如此马虎,于饮酒之道,显是未明其中三味。饮酒须得讲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当用玉杯,唐人有诗云:‘玉碗盛来琥珀光。’可见玉碗玉杯,能增酒色。”令狐冲道:“正是。”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说道:“这一坛关外白酒,酒味是极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那就醇美无比,须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诚不我欺。”

令狐冲在洛阳听绿竹翁谈论讲解,于天下美酒的来历、气味、酿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但对酒具一道却一窍不通,此刻听得祖千秋侃侃而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只听他又道:“至于饮葡萄酒嘛,当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知葡萄美酒作艳红之色,我辈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与鲜血一般无异,饮酒有如饮血。岳武穆词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岂不壮哉!”(注:唐朝的葡萄酒应该是绿色,还不是红色,这里是金庸搞错了。我在中青在线麻辣烫发这帖子时,承蒙吴澧老师指出。)

令狐冲连连点头,他读书甚少,听得祖千秋引证诗词,于文义不甚了了,只是“笑谈渴饮匈奴血”一句,确是豪气干云,令人胸怀大畅。

祖千秋指着一坛酒道:“至于这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夏禹时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那便是高粱酒了。令狐兄,世人眼光短浅,只道大禹治水,造福后世,殊不知治水甚么的,那也罢了,大禹真正的大功,你可知道么?”

令狐冲和桃谷六仙齐声道:“造酒!”祖千秋道:“正是!”八人一齐大笑。

祖千秋又道:“饮这高粱酒,须用青铜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

令狐冲道:“在下草莽之人,不明白这酒浆和酒具之间,竟有这许多讲究。”

祖千秋拍着一只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说道:“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饮这百草酒须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饮百草酒则大增芳香之气。”

令狐冲道:“百年古藤,倒是很难得的。”祖千秋正色道:“令狐兄言之差矣,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可更为难得。你想,百年古藤,尽可求之于深山野岭,但百年美酒,人人想饮,一饮之后,便没有了。一只古藤杯,就算饮上千次万次,还是好端端的一只古藤杯。”令狐冲道:“正是。在下无知,承先生指教。”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听那祖千秋说话,听他言辞夸张,却又非无理,眼见桃枝仙、桃干仙等捧起了那坛百草美酒,倒得满桌淋漓,全没当是十分珍贵的美酒。岳不群虽不嗜饮,却闻到酒香扑鼻,甚是醇美,情知那确是上佳好酒,桃谷六仙如此糟蹋,未免可惜。

祖千秋又道:“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

饮这坛梨花酒呢?那该当用翡翠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翡翠杯了。饮这玉露酒,当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饮,方可见其佳处。

对不住,拷贝了这么长的一段。此段一气呵成,欲增减一字而不可得。诗、酒、中华典故、英雄气概都入文中,才气奔流,滔滔不绝,畅快之极。我每次读到此处,如有条件,都要喝上几杯。以好文章下酒,当浮一大白!我在这里举杯遥祝读到此处也有微醺之意的网友,同饮一大杯。

金庸写的是武侠小说,其中涉及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古典文学的内容却极多。有道是——文气涌动助武威。

写到具体打斗场面,更是金庸的拿手好戏。请看《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率白眉鹰王和光明左使杨逍攻打少林三老金刚伏魔圈的一小段:

这六人之中,以杨逍的武功最为好看,两枚圣火令在他手中盘旋飞舞,忽而成剑,忽而为刀,忽而作短枪刺、打、缠、拍,忽而当判官笔点、戳、捺、挑,更有时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变成右手钢鞭,左手铁尺,百忙中尚自双令互击,发出哑哑之声以扰乱敌人心神。相斗未及四百招,已连变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两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

空智于少林派七十二绝艺得其十一,范遥自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但此刻见杨逍神技一至于斯,都不由得暗自叹服。

拿重量级同行做个对比,另一位武侠大家古龙在大战、在武功上的写法都很取巧,主要是才力不够,笔力和知识储备无法撑托大场面。偶尔的虚写,会收到奇效,例如李寻欢击败上官金虹的一飞刀。但是虚写太多,就是功夫跟不上了。

金庸,写酒、写武功、写大战,小到一招一式,大到群豪乱战,无不是交代得清清楚楚,宛如分镜头剧本,毫不取巧,皆以过人才气+过硬功底正面化解,迎头痛击。好一身硬桥硬马真功夫。

说金庸的文字好,和他学习成长的环境也有很大关系。先看幼时学习环境。金庸出生于浙江海宁查家,查家是有名的“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的书香门第。

金庸生活在这样一个学者盈门、满室书香的家庭里,耳濡目染,自小便打下了坚实基础。虽然那时取消了私塾,但小学,中学所选用的语文教材仍以古文为主,所以他的古文基础是相当扎实。

后来在中学,金庸不仅国文好,英文水平也很高。有一个佐证,年《大公报》在全国公开招聘两名记者,考试内容是国文和英文。金庸在三千名应试者中脱颍而出,被录用。三千人选其二,金庸国文和英文的水平可见一斑。

金庸在古诗词上也很有造诣。《天龙八部》和《倚天屠龙记》回目所用的诗词,都来自他自创。《天龙》回目中“剧饮千杯男儿事”、“塞上牛羊空许约”、“却试问几时把痴心断”、“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即便放到宋代也是绝妙好词。

“塞上牛羊空许约”扣题极准,一股无可奈何的凄惋之意发自于心。天妒乔峰能娶阿朱这样乖巧温柔的妻子;天妒阿朱能嫁给乔峰这样顶天立地的好汉。结果竟是牛羊依在、人鬼殊途,空有盟约、阴阳永隔。据说金庸写到这一段时也失声痛哭。

《倚天》回目开头两句,极为出色,“天涯思君不可忘”、“武当山顶松柏长”,郭襄和张三丰呼之欲出。一句“天涯思君不可忘”引出了郭襄对杨过的刻骨相思,对郭襄这段单相思的空间之广、时间之长都以最简洁的词句作了概括交融。当得起“天涯思君不可忘”的感情,必然深沉、长远、正大,令人掩卷三叹。

黑括号中的文字即是我用大陆文学流派常用的句式和语调所写,同志们很熟吧,作个对比,可以加深了解。

其实,读过金庸的作品,我心中再也没有严肃和通俗之分了,有的只是“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这两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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