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邹振东原创出品,转载须授权
在新闻传播里,事实是最重要的要素
在价值传播里,是非是最重要的要素
在故事传播里,恩怨是最重要的要素
文
邹振东
江歌案,依然在刷屏,继续在分歧。这是近来罕见的舆论事件大面积地发烧。当自媒体兴奋地盘点江歌案带来多少十万加、百万加、千万加时,人们也在困惑,为什么这个事件有那么多争议与口水?
人群聚集的地方,就是学术聚焦的地方;人群流动的方向,就是学术跟踪的方向。
是时候了,为这个波及全国尚未退烧的舆论大潮做一个解释:为什么江歌案会这么热?如何理解这种热?
认识论只有一个真相(真理)
价值论却有无数选择
一个事件,是否成为舆论事件?要看它是否引发足够的注意力。
注意力首先在认识论层面展开。这个事件的事实是什么?真相是什么?真理在哪里?
在认识论层面,真相(真理)就一个。桌子就是桌子,椅子就是椅子。一个人非要说桌子就是椅子,不是他糊涂,就是他指鹿为马。但真理越辩越明,真相终会大白。越辩越明的真理、真相大白的真相,还是就一个。
即便事实有双重性,比如一个硬币有两面。但真相还是一个,它还是一个硬币。
一般来说,舆论事件在认识论层面很难形成,形成了也很难持续,水落石出,一锤定音,认识结束,舆论消失。
但价值论层面就不一样了。价值论必有参照系,随着参照系不同,价值判断就不同。明天会不会下雨,这是认识论层面,答案就一个。但明天下雨好不好,每个人的价值判断就不一样了,期盼雨水的老农,准备郊游的学生——同样的雨,不一样的评价。
舆论事件最容易在价值论层面发酵,中国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每个人的立场、角度、身份、出发点不一样,价值的争议最容易出现。
但特殊情况下,认识论层面,同样可以卷起舆论大潮。当事实不清不楚、真相扑朔迷离、真理难有结论时,舆论照样发烧。
江歌案,恰恰两者都具备。不仅价值论层面的争议绵绵不断,认识论层面的事实也不断补充。但悬疑至今未明,为什么杀人?为什么打不开门?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一个事实的新补充,都可能让舆论转弯或加剧。
除了认识论与价值论两把火,江歌案还有一把火,那就是情感层面的代入。
爱情+友情+亲情
我们只需要一个酒杯
爱情、友情、亲情,任何一个情,都是人类情感与艺术永恒的主题,江歌案罕见地在一个事件里,同时叠加了这三个情,而且都是极致地出现——爱情的仇杀、友情的背叛、亲情的生离死别,这个事件的情感代入,几乎无人可以避免。
近年来,中国一系列的舆论事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认识论层面上,供应明显不足;在价值论层面上,却产能过剩。出现一种深度新闻紧缺、而“深度”评论泛滥的怪象。江歌案里,有人在呼吁:《关于江歌案,这里有被大多数人无视的真相》,也有人在质疑《江歌刘鑫案,急着吃人血馒头的人,有谁看完了25段视频?》,还有人提出:《把陈世峰交给法律,把刘鑫交给时间》。
呼吁重视新闻供应链,提醒评论家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评论,这是真知灼见,它针对的是新闻机构与意见领袖。但如果进一步扩大化地批评公众不应该立场先行,要大家搞清楚事实再展开公共讨论,这就可能唐吉坷德了。你想一想,就以江歌案为例,真正的、全面的事实真相,可能要等到陈世峰审判那一天,才大白于天下,在这么长时间,你让人们闭嘴,开什么玩笑?
在情感代入方面,人们有的是自己的块垒,缺的就是别人的酒杯。如果模模糊糊感觉有一个酒杯,人们已经等不及看清了,端起来就要喝下。至于它是什么样的酒杯、甚至不是酒杯,这重要吗?
人们需要一个酒杯!如果没有酒杯,那就创造一个酒杯。
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江歌案那么容易就可以被制作成酒杯呢?
我猜、我填、我编编编
江歌案有无数的疑点,可以变成猜谜游戏,我猜我猜我猜猜猜!
江歌案有太多的空白,可以变成完形填空,我填我填我填填填!
猜谜的侦探角色,填空的智力游戏,已经让人兴奋不已。更重要的是,江歌案还是一个故事。
猜谜与填空,只有一个标准答案,但故事却可以有无数版本。
江歌案有明确的事实:人物(四个人)、行为(杀人)、场景(门)…
江歌案还有无数的空白:关系、背景、动机……
每个人都可以从这些素材里,选择以谁为主角,选择哪些作为情节,于是江歌案,就有了咪蒙的故事版本,就有了和菜头的故事版本……
江妈:把事故变成故事
江歌案,本来是一个事故——血腥的事故。
在江歌的人生旅途中,不幸在那一天发生了“车祸”。江歌遇难,肇事者陈世峰缉拿归案,等待审判;同车的幸存者刘鑫躲过了死亡的车轮,却在道德的碾压中无法幸免。
这是一个标准的人生“交通事故”,适合上撒贝宁的“今日说法”节目。
但另一个人物出现了,一切发生改变。
她就是江妈。
江妈把这个人生“交通事故”的三个当事人,全部与她建构了新的联系:
陈世峰——血债血还!
刘鑫——良心逼问!
江歌——讨还公道!
已经结束的情节,开始复活。
故事开始了!
《局面》:把故事导演成戏剧
英国戏剧家彼得·布鲁克在《空的空间》一书中这样写道:
我可以选取任何一个空间,称它为空荡的舞台。一个人在别人的注视之下走过这个空间,这就足以构成一幕戏剧了。
当江妈在人们的注视下走来,戏剧就开始了!
但江歌案绝不是波兰戏剧家格洛托夫斯基提出“质朴戏剧”,它不是只剩下观演关系的“贫困戏剧”。它是从亚里士多德《诗学》引申出来的“古典戏剧”,其强调的三一律(classicalunities),由意大利戏剧理论家基拉尔底·钦提于年首先提出,后在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开花结果。
“三一律”要求戏剧创作在时间、地点和行动三者之间要保持一致性。
把江歌案导演成三一律戏剧的是新京报的《局面》。
本来江歌案作为新闻事实,发生在一年前,江妈与另外三个人的故事也进行了一年。但为什么没有火?原因就是没有进入到经典戏剧的三一律结构。当导演王志安们促成刘鑫与江妈见面,故事里的两个人物终于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完成同一个戏剧行动:和解。见面真的成就了“局面”——戏剧的大局面!
连主角也换了。在人生事故里,杀人是主情节,陈世峰与江歌是主角;见面大戏了,和解是主情节,主角变成了江妈与刘鑫。
为什么一年前的新闻不火,一年后的《局面》才火?新闻理论解释不了,传播理论也解释不清,等到戏剧理论,一下子全明白了。
人物角色:经典的3+1戏剧结构
我在给本科生上《广播电视概论》课时,提到一个问题,为什么四大名著《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里,《西游记》水平不是最高,却是被国内外改编最多的作品?
答案就是《西游记》有一个经典的四个人结构。有的人说,《西游记》里的四个男人,就是天下男人四种类型的模板。
《西游记》的四人结构,形成一个经典的3+1模式,几乎任何分类,都会形成1:3这样的不对称张力。
比如身份关系,一个师傅对三个徒弟;比如
勇敢冲动、火眼金睛,孙悟空对另外三个人;
好吃懒做、吹牛可爱,猪八戒对另外三个人;
老实本分、最少台词,沙和尚对另外三个人;
最没本事、最爱讲道理,唐僧对另外三个人……
这样的划分,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中国好声音》的评委也是四个人,如果它采取了3+1的《西游记》模式,它就成功,如果它非要2+2模式,那就等着瞧!
江歌案也是《西游记》这种3+1的人物结构。
施害人:陈世峰,
受害人:江歌、江妈、刘鑫。
死者:江歌,
活着的:刘鑫、陈世峰、江妈。
人物关系的连接人:刘鑫,
陈世峰是她的前男友,
江歌是她的闺蜜,
江妈是闺蜜她妈。
行动的主导者:江妈,
陈世峰、刘鑫、江歌分别是她
复仇的对象
逼问的对象
慰藉的对象……
为什么江歌案可以改编成那么多故事版本?以谁为主角,以什么为主题,四个人就可以演变出千变万化的故事。
她欠他,他欠她,她又欠她
江歌案,在故事要素上,也非常具有传播性。
凶杀、情杀、背叛、救赎、误解、宽恕、冤魂……疯狂的爱情、错置的友情、无法落地的亲情。一切的一切,都是电影大片的传播点。
情节也是如此:本来要杀的没杀,不该出头的出头,最应回报的没报……
但江歌案真正的主题,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债!
刘鑫欠陈世峰的(?)——情债,
陈世峰欠江歌的——血债,
刘鑫欠江歌的——义债,
刘鑫欠江妈的良心债,
陈世峰欠刘鑫的幸福债。
所有的债,化成江歌案的主题曲,就是:恩怨。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恩怨,舆论江湖的主题歌》。
“事实”没有“是非”抢眼
“是非”没有“恩怨”畅销
在新闻传播里,事实是最重要的要素。
在价值传播里,是非是最重要的要素。
在故事传播里,恩怨是最重要的要素。
从传播力来看,故事当之无愧排名第一。
人们往往来不及看完整的事实,就想直接知道谁对谁错。人们往往不在意谁对谁错,而被恩恩怨怨吸引。
为什么金庸的小说在中国人中那么流行,那就是很少论事实,不管谁是非,关键看恩怨。最好的英雄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人。最坏的人,就是忘恩负义的人。
如果有三个人,一个讲事实,讲江湖里的流体动力学;一个讲道理,讲江湖污染的谁对谁错;一个讲故事,讲江湖里的恩恩怨怨。人们更容易被谁吸引呢?
这是人类的可悲之处,但也是人类真实表现。
如何做好传播,大家都说要讲好故事,很少听说,要讲好事实或讲好道理。
故事传播,减弱了舆论的现实杀伤力
当一个舆论事件变成一种故事传播时,它与真实的世界就有一层看不见的膜,有了边界。
江歌案,无论掀起多大的舆论风潮,都构不成舆论风暴,它对陈世峰的判决,影响甚微。
故事传播,对现实的直接杀伤力会减弱,但它的传播力却会坚挺与持久。就像舞台上用鼓风机与红布条吹起的火,不能灼伤人,但“燃烧”得更加抢眼。
江歌案的故事版本还会继续,唯一令人唏嘘的是,这个故事的人物,都是真实的存在。
所以,它是比所有虚构的戏剧故事都更悲剧的故事!
最后想说的是,人们在编各种故事的时候,请心存敬畏,不要忽略了故事里最悲的悲剧人物,她就是江歌。不仅仅因为她是唯一的冤死者;而且因为她是唯一的无法再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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