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读书,前言和后记往往是会被跳过的,哪怕是金庸先生的小说。所以在对这些小说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之后,再看先生撰写的后记,让人有倒错之感:莫非自己从前所想,竟然都错了么?转念又及,“诗人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则读金庸小说的后记,或许能为阅读多添些思考余地和意外之趣。
一、《倚天屠龙记》其实是部讲男子之间情义的小说
这或许会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四女同舟何所望”,《倚天屠龙记》仿佛已经成了一部讲述“娶姐姐还是娶妹妹”故事的小说。就连世纪新修版里,都要让张无忌没有跟谁在一起,却跟谁都有可能在一起,给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可是在一九七七年所书的后记中他分明如此说道:
张无忌不是好领袖,但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事实上,这部书情感的重点不在男女之间的爱情,而是男子与男子间的情义,武当七侠兄弟般的感情,张三丰对张翠山、谢逊对张无忌父子般的挚爱。
然而,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也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
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一九七六年,金庸先生的长子査传侠在美国自杀,时年仅仅十九岁。而消息传到香港,金庸先生之悲痛可知。据他在后来的回忆,“我记得接到大儿子在美国过世的消息后,好灰心,好难过;但那天还要继续在报馆写社评,一面写就一面流泪,一直都很伤心,还是要写。”在《倚天屠龙记》连载时的一九六一年,金庸先生当还在为自己孩子的早慧开心,自然写不出这样的心境。这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或许是“诗人未必不然”了。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甚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们看张真人自张翠山死后,先是“淡淡地”送走各大派中人,转过头看到张无忌身受寒毒,才始“老泪纵横”。而武当六侠自从张真人学艺,从来只见到师父逍遥自在,从未听过他说如此消沉哀痛之语,其伤心可知。只是或许也如金庸先生所说,“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作为读者的我,在当时确实没有感到那一股伤痛。
年少的我们念念不忘的或许还是爱情。赵敏的“我偏偏要勉强”,周芷若的“倘若我心中有愧呢”,都让我们曾经受过极大的震动。可是也如先生在后记中说的:
“张无忌却始终拖泥带水,对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这四个姑娘,似乎他对赵敏爱得最深,最后对周芷若也这般说了,但在他内心深处,到底爱哪一个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个性已写成了这样子,一切发展全得凭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无法干预了。
“像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当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强做了,最后也必定失败。……周芷若和赵敏却都有政治才能,因此这两个姑娘虽然美丽,却不可爱。
“我自己心中,最爱小昭。只可惜不能让她跟张无忌在一起,想起来常常有些惆怅。”
杨过绝对主动,他对小龙女至死靡他;郭靖在黄蓉与华筝公主之间摇摆,纯粹是出于道德价值,在爱情上绝不犹疑。或许张无忌更像普通人,他没有那么多英雄气概,甚至有些软弱,常常是赵敏、周芷若推着他在走。殷离虽然主动,可偏偏在心计上不够,而且终究没有那样的勇气,所以张无忌只怕最后才会想起她来。
而从普通人的角度,恐怕小昭确实是最招人喜爱的。她不像周、赵那般咄咄逼人,也不会像殷离那样有很强的执念。小昭就是淡淡地在那里,低眉顺眼,默默地替张无忌考虑。她很难主动,却其实爱得深沉。可张无忌,这样一个不知道主动的混小子,终于还是失去她了。
“所以这部书中的爱情故事是不大美丽的,虽然,现实性可能更加强些。”或许正如先生所言。普通人的爱情,可能就是这样痛苦和残忍。
二、《笑傲江湖》:自由与权力
一个彩蛋,来自官方的辟谣:
“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在六十年代时就写在书中了。任我行因掌握大权而腐化,那是人性的普遍现象。这些都不是书成后的增添或改作。
↑一点乐趣,大家自行体会。
令狐冲和任盈盈都是隐士,也就是所谓“求个性的解放自由而不必事人”的人,按照先生的说法,他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就像大多数小说一样。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划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的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
诚如斯言,我们往往把《笑傲江湖》当作政治小说解读,也不算错。尤其是因为其普适性,也就是金庸先生说的,“这种形形色色的政治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只是恰好在遇到了特殊的时代,特殊的事件和人物,竟然又让这部小说在读者心中的地位大大提升。
我反而看到了先生在后记里说的,权力的另一面,自由。
令狐冲是天生的“隐士”,对权力没有兴趣。盈盈也是“隐士”,她对江湖豪士有生杀大权,却宁可在洛阳隐居陋巷,琴箫自娱。她生命中只重视个人的自由,个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爱情。这个姑娘非常怕羞腼腆,但在爱情中,她是主动者。令狐冲当情意紧缠在岳灵珊身上之时,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纱帐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处大车之中,对岳灵珊的痴情终于消失了,他才得到心灵上的解脱。本书结束时,盈盈伸下扣往令狐冲的乎腕,叹道:“想不到我任盈盈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盈盈的爱情得到圆满,她是心满意足的,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或许,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
爱情中的自由从来是相对的,哪怕是令狐冲这样追求自由的人,其最后还是不得自由。乃至于情思缠绕于小师妹身上,在齐声喧嚣中还想着“不知道小师妹眼下在做什么”。那么这样的不得自由,是否是真的不自由呢?笔者也不知道。至少任盈盈得其所求,而令狐冲终究没能忘了小师妹,也只是“解脱”而已。令狐冲所求,究竟是什么,我更不知道。
人生在世,充分圆满的自由显不可得,而解脱一切欲望大彻大悟,更非常人所能。反倒是金庸先生所求,我竟隐隐有些感觉。如前所述,先生喜欢小昭一样,在《笑傲》里,先生说的也是,“只有在仪琳的片面爱情之中,他的个性才极少受到拘束”。包括《鹿鼎记》中对于双儿的偏爱。说句不当的话,先生恐怕真是个大男子主义者,享受“被爱而不需负责”的状态。只是苦了小昭、双儿和仪琳。所幸令狐冲究非张无忌,更不是韦小宝。
三、《侠客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侠客行》主要写的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而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的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石清祷祝的一段话,我曾经引过,这里还想再引一次。
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头去。
因着自身的特殊经历,对这一段也就有了特殊的感情。虽然《侠客行》写石破天与阿绣在荒岛上一节,极尽小女儿情态,甚至让我为之泪流,却终究不如这一段,那亲人团聚的甘苦令我难忘。
七五年时,査先生长子刚刚赴美,乍离长子,恐怕先生并不好过。只是他向来敦厚守礼,恐怕很难直接表达。这一段校稿之言,也当是真情流露,婉宛而出吧。
而一九七七年校阅之时,长子已然离世。自长子离世,先生开始诵读佛经,竟然对般若学和中观有了理解。于是有“各种牵强附会的注释,往往会损害原作者的本意,反而造成严重障碍”之语。而十二年前写《侠客行》,让石破天不知其身世,到最后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也有此意存焉。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非法、非非法”,皆是此义。写《侠客行》时,于佛经全无认识之可言,《金刚经》也是在去年十一月间才开始诵读全经,对般若学和中观的修学,更是今年春夏间之事。此中因缘,殊不可解。
此中因缘,联系先生遭际,不免令人一恸。
石破天无名无住,只是心存仁厚,让笔者说不出的喜爱。阿绣对他的相信,更是曾让笔者泪落不止。以此思之,我等有名有姓,知所由来的,便比石破天幸福么?
査先生想是与长子分隔既久,此番终于动身寻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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