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见金庸小说,是初三暑假,在一位亲戚家中发现了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内容无比精彩,捧着就不肯放了,亲戚见我喜欢就让我带回家去,那个暑假我把这本书翻来覆去,读了二十多遍,最后几乎可以背下来。
“向来痴,从此醉”,从此沉迷于金庸的武侠世界,不能自拔,也无需自拔。
这本书,是《天龙八部》的第五本。
高中三年,买完金庸全集,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再加一部短篇《越女剑》,秉烛夜读无数遍,年少春衫薄,书中岁月长。
之后行走江湖,到嘉兴,我想着江南七怪曾出没于这里的市井;到舟山,我知道这里有黄蓉长大的桃花岛;过雁门关,这里有乔峰和阿朱的“塞上牛羊空许约”;在北京专门去找白塔寺,因为知道这里的白塔就是张无忌救出六大派的那个万安寺塔;上峨眉,念念不忘郭襄在这里当过掌门;谒终南山,看到蜜蜂会想一想是不是小龙女养的玉蜂;登泰山,见到“岱宗夫如何”的碑刻,脑子里不假思索跳出的是岳灵珊使过的那一招“岱宗如何”。
书卷多情似故人,书中人物胜故人。
天下之大,因为有了金庸小说,都觉得可亲可近,可圈可点。
但凡遇上也爱看金庸的,就很容易成为朋友,越爱看的,越熟悉小说文本的,友情会越深。对女性好友的最高评价也成了“你简直像黄蓉啊!”
那时候还混一个和金庸小说有关的QQ群,群里都是金庸迷,有几百人,经常举行在线金庸小说知识竞赛,我连续蝉联三届冠军。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小开心。
而上天也足够照顾,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个地方见到了金庸先生,并未敢去打扰索要签名,就隔着几张桌子,遥遥望着他,在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对任何传统文化的解读都爱联系金庸小说的人,比如对道德经,又比如对中医,这其实并不奇怪,因为金庸小说,本来就充满了传统文化的元素。
江南四友的琴棋书画,笑傲江湖的魏晋风度;黄蓉的“好逑汤”,程英箫声中流转的“瞻彼淇奧”,黄药师悲而高歌的《行云哀辞》;杨过黯然销魂掌与《别赋》,降龙十八掌与乾卦六爻;珍珑棋局的纵横十九道,凌波微步的周易六十四卦方位,《九阴真经》里的道德经原句,令狐冲和任盈盈的名字与道德经“大盈若冲”的对应;北冥神功里的人体经络图,射雕五绝与阴阳五行,丘处机的《无俗念》,元好问的《摸鱼儿》,珠玉满纸,俯拾皆是。
他还教会了我们学习方法,不懂的先背下来,总有一天会用得着。谢逊教张无忌七伤拳就是如此,小时候背会拳决,终有一天会豁然开朗。这是传统文化中的诵读方法。
他让我们知道,不管学生资质如何,老师的水平都是多么重要。资质普通如郭靖,跟着江南七怪勤学苦练了那么多年,却连尹志平都打不过,有了马钰和洪七公二位良师之后,武功突飞猛进,终成一代大侠;聪明颖悟如令狐冲,若不是遇上风清扬,而是一直跟着岳不群学下去,纵居华山首徒之位,武功也就是个三流水平。
书籍也很重要,姑苏慕容的还施水阁,逍遥派的琅嬛玉洞,少林寺的藏经阁,都是提供一等一教材的好地方。这告诉我们要博览群书。
有了好的老师和书籍,再加上融会贯通的悟性,就可以自成机杼,比如张真人的太极拳,杨过的黯然销魂掌,林朝英的美女拳法,都是自创武功的代表。
武功有成之后,他教我们还要懂得低调与谦虚,不管武功多高,君不见南慕容,北乔峰,遇见深不可测的扫地僧也完全不是对手。所以人要常存谦虚之心,懂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不仅仅为我们这些读者打开了传统文化的宝库,教授了我们好的学习方法,还心心念念教给我们正确的三观。
他教诲我们,要一诺千金,张翠山和殷素素誓死不吐露义兄谢逊的藏身之处;张无忌千里迢迢出生入死护送杨不悔去昆仑山坐忘峰;江南七怪为了一个约定,风沙大漠十余年;
他教诲我们,要保护弱小,张无忌保护杨不悔,保护小昭,从恶狗嘴里救小猴子;马春花也为被毒打的小胡斐求过情;
他教诲我们,要厚道重义,要有感恩之心,小昭在出秘道后吹熄手中的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射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没有你,我们可就一筹莫展了。”对木条尚且如此,何况对人?
他教诲我们,高山流水的朋友之义可昭日月,刘正风与曲洋于心相交,以乐会友,生死与之;
他教诲我们,不要有门户之见,名门正派之中亦有妖邪之流,邪魔外道里也有英雄豪杰,英雄不论出处;
他教诲我们,要有责任感,殷天正离开明教多年,自创天鹰教称霸一方,明教有难时却挺身而出,言语掷地有声:“老夫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虽以树立门户,但明教有难,岂能置身事外?”
他教诲我们,“虽千万人,吾往矣”,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一如乔峰之为平息干戈而自尽,一如张无忌为救明教众人,于光明顶独战六大派高手;
他教诲我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郭靖黄蓉武功盖世,本可在桃花岛上做一辈子神仙眷侣,却义不容辞选择血战襄阳,和儿子郭破虏一起为保护大宋捐躯。所谓“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他更教诲我们,要有悲悯大爱之心,明教教徒在面临死亡之时,个个神态庄严,丝毫不以身死教灭为惧,念诵的经文是“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唯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此为大爱,不再是纠结于自己的一些小情小爱,小恩小怨,而是心系娑婆众生之爱。
每一个喜欢金庸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侠义之心。他们并不一定有能力做一些沧海横流的事情,也许只能给路边的乞丐一些食物,或收养流浪着的小猫小狗,但勿以善小而不为,尽力就好。
三观之外,他还深入带领我们理解生命,他告诉我们生命本身是一场“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的过程。
他让小昭给我们唱:“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世人皆见他著作等身,名满天下,福寿全归,殊不知他这一生亦无比跌宕起伏。老父惨死,发妻负义,儿子自杀之外,六十年代,他还被骂做汉奸,“豺狼镛”,独面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诅咒、辱骂。
他甚至还曾被极左人士列入暗杀名单,不得不远走异国避难。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乔峰的聚贤庄之战,人人皆曰乔峰可杀,骂其是契丹狗,乔峰之悲愤无辜呼之欲出,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金庸晚年还遭遇文坛无耻之辈以蚂蚁怼大象的姿态挑衅,男有王朔,女有步非烟。看破世情的他,一笑而已,如张真人之太极拳圆转如意,连消带打,消于无形。
晚年他还重新修改了自己的小说,被很多作者不理解,说他老糊涂了,其实哪里是这样呢。他修改的地方,很多是当时读者理解错了的地方,他不愿意让读者这么错下去,于是就在自己还能动笔的时候,更直白地点出来。另外的一些,或关于他对人性的理解,或关于他对人物的把握。改得不好的当然也存在,但瑕不掩瑜。
作家当然有任意修改自己作品的权力,旁观者有什么好骂的呢?
金庸先生一生对夏梦女士,情根深种,求而不得,遂升华于笔端,于是笔下很多美人,一颦一笑,都有了夏梦的影子。
夏梦于两年之前先他而去,忌日竟然与他同月同日,巧合之极。
一生热爱,上天如此安排,亦是一种成全。
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金庸先生琴剑逍遥,他一定是去了他自己构造的那个精彩纷呈的武侠世界里继续笑傲江湖,在那里有令狐冲陪他喝猴儿酒,郭靖牵着小红马邀他弯弓射雕,黄药师吹响碧海潮生曲,小龙女捧出玉蜂浆,黄蓉为他准备了一桌子精灵古怪的好菜,有“二十四桥明月夜”,有“玉笛谁家听落梅”,一旁的洪七公也撕开了一只叫花鸡,等着他一起吃。
当然还有夏梦女士,雪肤依旧,花貌如昨。一如十六年后,杨过与小龙女重逢。
金庸先生的小说在武侠界是绝顶的高峰,一如王重阳之于《射雕英雄传》,一如风清扬之于《笑傲江湖》,一如扫地僧之于《天龙八部》,一如唐诗宋词之于诗词。
高山仰止,再无他人。
我一直在想,很多年以后,我们再谈起金庸先生,会不会像像射雕里曲灵风谈起黄药师一样。
曲三道:“资质寻常之人,当然是这样,可是天下尽有聪明绝顶之人,文才武学,书画琴棋,算数韬略,以至医卜星相,奇门五行,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只不过你们见不着罢了。”说着抬起头来,望着天边一轮残月,长叹一声。
人生自古谁无死,肉体生命,无可避免的都会有湮灭的一天,但人之所以能不朽,是因为有精神能够传承,让后来者永志不忘。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金庸先生建构的武侠世界和武侠精神,会一直延续下去。
他亦不会真正离开,他无处不在于他的武侠世界里,翻开任何一本他的著作,他都在那里笑傲江湖。
金大侠,江湖路远,永不别过。
(图片来自网络)
蔷薇猫
且长为有趣之事,以遣此有涯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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