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躺着一个人,在二十世纪、二十一世纪,他写过几十部武侠小说,这些小说为几亿人喜欢。”
——金庸自拟墓志铭
(一)
晚饭后,朋友发来一张图片,上面写着“文学泰斗金庸先生逝世”几个字。我愣了一下,以为是件假的事。来到网上,刚开始只有这幅内容。我看着屏幕。信息渐渐多了起来,所有媒体都在报道金庸去世的消息。
我合上电脑,默坐在那儿。身体里好像有什么断掉的声音——我不知道。我继续坐在那里。
孩子哭闹了,我赶忙过去,哄着孩子安静、放松下来,直到入睡。我坐回书房,关上门,提起笔,想为此写点儿什么。要落下时,笔尖好像被堵住了,不知是我的手还是脑子,是哀伤还是麻木——我不知道。过去的时光,一幕幕金庸的回忆,从我眼前掠过。模模糊糊的,又鲜明得像是在昨天。
我的青年时代,在此刻结束了。
(二)
每个孩子都做过梦。我们这一代——尤其是男孩子,从小就幻想着自己是一名侠客,手中握着宝剑长刀——哪怕它只是扫帚或者拖布头,我们白日策马行走于林间、大漠、旷野,夜里飞旋穿梭在楼宇屋檐上。我们孤单而又热血,伴随着酒和月光,长河落日,独立遗世。于是,一群群刚脱离稚气的少年,满是使不完的青春激昂,整天奔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野蛮而富有生气的时光中。
这片天地是如此的新,以至于很多东西都尚未命名。
记得是在刚步入中学的那个下午,宋歌递给我一本书。
“瞅瞅,《天龙八部》,金庸写的,很好看!”
“金庸写的?这可是武侠小说啊……”我有点害怕。
“对,武侠小说,金庸的小说!”
——恐惧并非无来由。上个世纪,武侠文化是区别于正统文化、好孩子规范、优良道德情操标准、决定未来命运的应试教育……等各种又红又专的社会评价体系以外的敌对面,是青少年的鸦片、害虫、腐蚀心灵的毒草。那个时代,被发现阅读武侠小说的孩子,是要抓出来游街、杀头、千刀万剐车裂示众,并栓在牌坊上,作为警醒后人的标志。
在那个由给积极文化守贞的烈女奠基的、充满阳光的世界中,任何试图接近或者触碰武侠文化的举动,都意味着要和家庭、学校、社会、从小挂在身上的所有好标签决裂,你的灵魂深处刻上了“坏孩子”的烙印,既不能通过应试教育升入天堂,也不能伴随“听话”的认证走向地狱,你是个孤魂野鬼,飘在草木枝头,没有人喜欢你,你是坏孩子。
那个时期,我的人生正经历着巨大的危机。从小背负在身上的“好孩子”勋章,已经被应试教育剐得干干净净。今后的我应该是谁,做一个何样的人,什么是对的或者错的……没人能指明道路。所以那天下午,我不再想当一个好孩子了,既然这个世界都不在乎曾经的我去哪儿了,我又为什么在乎呢?
于是,我打开了《天龙八部》,看到有一个大理国的年青人,名叫段誉,他四处闲逛,无意中闯入了一场江湖门派的争斗中……
时至今日,我还能记起那天阳光的温度。
(三)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带动了班上的男生都去看武侠。我们整天溜到租书摊去租金庸的小说看。一本十块钱押金,五毛钱只能看一天。为了节省零花钱,我们必须在一整天内啃完一整本书。所以在英语课上,我一边低头思考着提问,一边在怀里看看苗人凤和胡斐谁赢谁输;语文课上,我的教材书皮下面是六大派围攻光明顶的千钧一发;数学课上,我的练习册夹着风清扬给令狐冲讲解独孤九剑;地理课上,我能趁老师转身的片刻跟着乔峰继续走向雁门关;历史课上,我的桌堂里大雪弥漫,五个人在华山之巅手上比武,口中论武,最终留下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身影……
那个时候,我练成了一门武功,就是每当老师走近的刹那,中指轻弹,金庸小说就顺着桌堂轻轻地滑入深处,躺在一群卷子里,一言不发(黄药师管这门武功叫弹指神通)。我身边的很多孩子,也都各自练成了一副神功,能够随时把武侠小说保存得安然无恙。当然也有失手被老师抓到——这又算什么呢,连张三丰都被邪魔外道算计过。我们中有个头高大的,经常自比是乔峰;也有长得英俊的,觉得杨过不错,又觉得段誉也行(毕竟手多);有喜欢独孤九剑的,还有喜欢葵花宝典的(据说他想出了不用关照下半身就能学成的好办法);没有人愿意当郭靖,因为大家都觉得郭靖憨乎乎的,可是他们读书太不仔细了——连张三丰都崇拜郭靖呢……
年前后,北京一个青年教授重排了中国文学史座次,将金庸升入第四位,把茅盾、钱钟书挤了下去。一时间,主流文坛哗然,李育中为感茅盾的际遇而作诗:茅盾于今颇背时,沉沉“子夜”漏迟迟,少年论客娇憨甚,却对金庸大布施。王朔之流也跟着蹭热度,层出不穷地冒出来,对金庸予以攻击。流行文学和严肃文学之战烽火连城,狼烟四起。
那年的我极为愤慨,挥笔撰文,批判主流文学界这种丑嘴脸。从此以后,为了维护金庸文化、武侠文化而搏杀的经历,在我的人生中比比皆是。因为我们一直有个梦想,那就是当越过年龄的桎梏后,当我们这批孩子们长大成人,拥有了话语权时,我们最终能让金庸文化变成显学,让武侠文化进入主流,能让以后的孩子们,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躲在课桌底下看金庸,而能光明正大地摆在台面上,和四大名著、西方经典放在一起。
为金庸抗争——也是对曾经年少时的我们立下的誓言,我要维护那个曾经没有力量发声的、爱看武侠小说的孩子。
(四)
后来,因为家庭原因,我从中国的北方来到了南方生活。不同的方言,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人群,直到我又一次找到了街头巷角的书店,那一本本熟悉的名字出现在阳光下,身边围满了同样熟悉的人群,他们也在阅读着金庸小说、武侠小说。宋人叶梦得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比之柳永,金庸文学的影响力在华语世界则更为显赫。
我们说一个女孩清丽脱俗,会形容她简直是个小龙女,夸她聪明伶俐可以再加上黄蓉;两口子相爱潇洒必然仿若神雕侠侣;老实人是郭靖,坏人是岳不群;诙谐的老头被赞为老顽童,油嘴滑舌之辈则像个韦小宝;二椅子归东方不败独占;没有射雕英雄传,谁会在史书中看到丘处机仿佛遇到老友;古装游戏影视剧里总有倚天长剑、屠龙宝刀的痕迹;爬上华山必然先想到论剑那几个人,站在大理街头感觉个个都会用指头戳人……
当一个文化元素、文学形象成为社会通用的俗语和概念载体时,即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力。就如四大名著中的代表人物和成语,金庸作品中的元素,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整个中国的文化生活。北大的严家炎曾称赞金庸的武侠小说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以此证明其巨大的光辉不仅照遍武侠世界,还以通俗文学身份,凭借《天龙八部》、《笑傲江湖》、《鹿鼎记》这样的煌煌巨著进入严肃文学殿堂,完成了雅俗之争、流行与传统之别、精英与大众文化的统一。同样成就,在中国通俗文学史上,的确只有四大名著达到过。
时至今日,金庸的著作被改编成数百部影视作品、游戏作品,独踞文学题材改编量头把交椅,各类文化符号还将继续覆盖着文化艺术的多个行业。曾经看着金庸小说长大的孩子们成了中年人,他们能够为金庸文学发声,他们决定着主流历史的导向和价值判断,他们在各个领域挖掘着金庸的宝藏,向世人展现这个瑰丽的江湖。
当然,还有更多看着金庸小说长大的孩子们也成了中年人,他们走入社会,恋爱、结婚、生子、搬迁;他们在城市的街道间,穿梭着寻找工作;他们站在火车站旁,走向一站又一站陌生的地方……他们成长、死去,经历着人生的快乐与痛苦。这里并不浪漫,没有幻想。它是一条真切的、平凡的、毫无戏剧化的道路。那个遥远的江湖回忆,只会藏在内心深处一角,被都市耀眼的灯光掩盖,最终变淡了。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我和一个电影公司讨论金庸著作的拍摄项目。当面对着九零后、年青活力、朝气蓬勃的项目经理时,我突然发现彼此对作品的记忆完全搭不上。
“你读过几次原著?”
“没读过啊,小时候看了几集电视剧,没啥意思”,那个女孩眨着大眼睛,“我身边就没见着几个读过金庸的活人,再说,这年头谁还读武侠啊?”
……是啊,这年头,谁还读武侠呢?
回来的路上,我心底一片空虚。信息的多元化、娱乐载体的丰富,已全然不同于二十世纪前的社会。也许当金庸小说成为主流后,对于它的共同回忆,将永远截止在我们这代人身上。今后还有人能创作出这样的作品吗?不得而知了。
之后的事情多起来,这份感觉逐渐被繁忙稀释掉,想也想不起来了
(五)
曾经看过一个歌词评论,是说乔羽《我的祖国》,里面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样纯净、明白,又饱含着古典诗意与浓烈家国情感的文字,只有饱经战乱的民国文人才能写得出来。潘采夫曾感慨金庸、倪匡、黄霑、李敖、梁羽生这代知识分子历经北洋、抗日、内战……最终在意识形态的倾轧下离国远去的身影,构成了一幅文化“流民图”。他们背负着严复、梁启超、陈寅恪的文化血统,像鸟一样告别故土,从此成为海外游魂。唐德刚的《五十年代的尘埃》;黄霑的“浪奔、浪流,万里江水滔滔永不休”;金庸的“塞上牛羊空许约”、“谁家子弟谁家院”;余英时的五四研究;许倬云的《万古江河》、《风雨江山》……一言一句,都浸满去国之痛,文化之殇。
香港人认为,这代文人是骑着白马,穿越整个中国来到此地的——这真是对中国士人风骨最浪漫,最苍凉的勾勒。
我有时在想,如果当年没有金庸的小说,没有灿烂的武侠世界,我们的青春会是什么样的?在那个缺乏信仰与归属的年代,金庸给了我们这些孩子以脊梁,让我们能够理解善恶、美丑;让我们能品味到古典而质朴的情怀;让我们能跟着一个个人物走过这片大地,丈量着已经逝去的中国;让我们恪守其言必践、其行必果的准则,理解了儒以文载道,侠以武卫道的情怀;在我们心中留下为国为民、扶助弱小、不畏强暴、顶天立地的“侠义”的种子;我们也顶着金庸赋予的脊梁走到今天,保有着一个个古典血统的火种,蹒跚前行。
秋风寒至,金庸也已离去,同时终结了我们的青春时代。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恍惚看到了那些已经被镌刻在文化史中的伟大的侠客、传奇英雄、将被传唱下去的人们,乔峰,郭靖,令狐冲,黄蓉,杨过,段誉,小龙女,张三丰,石破天,张无忌,程灵素,袁承志,陈近南,韦小宝,周芷若,胡一刀,岳不群,独孤求败……数百、数千个身影,他们站在长河落日下,目送着金庸先生身骑白马而远去,向这位父亲告别。
这时,那些阅读着金庸长大,并步入中年的人们,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带着疲倦和劳累,走在拥挤喧闹的灯火间回到家中。他们也许会像我一样,等待着爱人和孩子沉沉睡去,然后自己坐在桌前,点亮一盏灯,望向遥远的夜空,回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翻开金庸小说的那个下午……
因为这些中年人的心里,还有当年那个梦想着成为大侠的小孩子,不愿死去。
.10.31.04:27
(化时光作烛,遥祭授业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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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只有霸王,头像即本人
转自:只有霸王如是说
只有霸王
可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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