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舌尖上的金庸小说


金庸先生笔下人物的武功风格与人物性格大体一致,如萧峰刚正侠义,绝艺便是阳刚简朴的降龙十八掌;黄药师聪慧绝伦,便自创了华丽斑斓的落英神剑掌;令狐冲个性洒脱,使独孤九剑无招胜有招;武功具体表现和反应了人物性格。金庸小说内容广博,有侠肝义胆,有路见不平,有义薄云天,还有各种美食,而小说中人物吃的东西,也和人物成长的环境、食材的范围及人物性格紧密相关。

1

《射雕英雄传》里,郭靖与黄蓉张家口初次相遇,郭靖请黄蓉吃饭,黄蓉一顿吃了十九两银子。点菜时,郭靖憨厚实在,张口就要一斤牛肉,半斤羊肝,这点菜风格与郭靖一生的朴实刚直相一致。而黄蓉点菜点了一串,点菜风格则是她黄家家传、落英缤纷的风格,道是:

四干果、四鲜果、两咸酸、四蜜饯……干果四样是荔枝、桂圆、蒸枣、银杏。鲜果拣时新的。咸酸要砌香樱桃和姜丝梅儿,蜜饯是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八个酒菜是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樟腿……

这些菜各有出处,多数是来自宋朝笔记小说里的记载。宋朝经济社会繁荣,饮食重果子,《水浒》里就常有安排果子下酒的叙述。黄蓉在鲜果上倒不太挑剔,因为张家口地处北方,当时交通运输能力有限。

除了吃饭,做饭也显手艺的。

黄蓉自己后来给洪七公做“好逑汤”,就是樱桃斑鸠肉荷叶汤;“玉笛谁家听落梅”则是肉条拧在一起烤的;工艺复杂,肉也需要各类调味;后来又提到她在火腿上嵌进豆腐球炖。黄蓉做的这些菜,看着花哨,字句好看,用料讲究。洪七公念念不忘的鸳鸯五珍烩,据说是宋朝御厨全套家什才能做得;烩菜尤其重火候,想来一定不错。

洪七公在华山上与欧阳锋决斗前,先吃了次炸蜈蚣。杨过帮厨,看得咋舌不下。洪七公是将蜈蚣去壳、煮干净、下油炸,香脆鲜浓,思来想去,这个炸蜈蚣和炸虾仁估计味道差不多。

2

《笑傲江湖》里,令狐冲带领群雄去攻打少林寺救任盈盈之前,先去吃了份豆皮——豆皮脆糯好吃,又挺家常,很符合令狐冲的身份。

《鹿鼎记》里,韦小宝给鳌拜下药,是下在囚饭的猪肉白菜里。这个菜颇有来历:满人历史上喜吃猪肉。乾清宫侍卫们轮班,就进吃白切肉。慈禧爱吃炸响铃,就是把烤乳猪煎得脆了,起下了皮,蘸椒盐。

金庸笔下的美食极具地方特色。

程英给杨过包过粽子吃,双儿也给韦小宝包过粽子吃。

她俩都是浙江人。

《天龙八部》里,阿碧与阿朱都是江南姑娘,给段誉做了顿饭,段誉当场猜出来了:

“这樱桃火腿,梅花糟鸭,娇红芳香,想是阿朱姊姊做的。这荷叶冬笋汤,翡翠鱼圆,碧绿清新,当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段誉真是有贾宝玉风范。

韦小宝想哄云南来的小郡主沐剑屏吃饭,弄了过桥米线汤、蜜饯莲子煮的宣威火腿、云南黑色大头菜、大理洱海的工鱼干,这些才贴点儿地气。当时厨子提醒韦小宝:过桥米线汤油很重,虽然不冒热气,但很烫。这段描写精致,看着都活色生香。

3

金庸先生对湖南菜也很有兴趣,《连城诀》和《飞狐外传》里,都写到了湖南菜,在金庸先生看来,湖南菜“筷极长,菜极辣”,有豪气。

《连城诀》里戚芳与狄云开始是乡下人,招待来客,杀了只鸡,煮了大盘白菜与空心菜,一盘盐水泡红辣椒。菜既简朴而好吃,颇有孟浩然笔下“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之风;一盘盐水泡红辣椒,是得了湖南乡土菜之精髓了。空心菜则是贯彻全书的一个密码。

《飞狐外传》里,程灵素第一次见胡斐,做了三样菜:煎豆腐、鲜笋炒豆芽、草菇煮白菜。没有荤菜,但个个鲜美异常。与胡斐同行的钟二爷心虚怕有毒,不敢吃;胡斐欢然吃了,以真诚赢得了程灵素的芳心。单是这三个菜,看着也舒心:笋炒豆芽、菇煮白菜,鲜是一定鲜的,豆腐又富有蛋白质,健康绿色,也合程灵素人淡如菊的风骨。如果程灵素真跟胡斐过日子,一定贤惠至极。每每读小说至此,看着这三个菜,想起后来的故事,真是让人肝肠寸断,程灵素,这是多好的姑娘啊,有着一颗金子一样的真心。

4

《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一直对周芷若一饭之恩不能忘却:只因童年当日过汉江时,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看着都觉得好吃。估计宋青书为了这一口,大概死都甘愿吧?

张无忌在去万安寺救人之前,和赵敏在大都的小酒馆吃饭。吃的是涮羊肉。这是赵敏最可爱处:她一个郡主,呼风唤雨,锦衣玉食,什么吃不到?但请张无忌吃饭,就是一锅涮羊肉。即豪迈又随意。张无忌喝了酒,看着酒杯上的胭脂印,自是怦然心动。

周芷若是汉水边长大的姑娘,请张无忌吃鱼肉汤饭,感觉是香糯的肉粥了;赵敏是蒙古姑娘,请张无忌吃涮羊肉。殷离救张无忌看他腿骨折了,是请他吃鸡。

张无忌这厮真幸福。

金庸小说对人物的描写给了人无穷的想象。《神雕侠侣》里杨过和小龙女最终华山辞别众人,归隐江湖。郭襄为了寻访杨过来到终南山古墓。重阳宫的旧址在今日的陕西省西安市鄠邑区祖庵镇。古墓想必离此不远。在鄠邑与长安的交界有一古镇名曰秦渡。以米皮驰名周边。有一次和朋友专程去秦渡吃米皮,突然想到郭襄当年寻访杨过想必也路过此地。她是否走得饿了渴了,又是怎样的心情,于是脑海中浮现这样的画面:

公元年,16岁的郭襄在华山绝顶和杨过分手后不久,只身来到终南山寻找杨过,终南山古墓长闭,郭襄苦寻不得悻悻而归,一天没有吃饭,下了终南山走到古秦渡口腹中空空,郭襄看见渡口边一家小店,要了一碗凉皮一碗米粥,入口但觉爽滑味道鲜美,是夜郭襄夜宿渡口不寐,想起了和神雕大侠杨过初次相逢的风陵渡口。

我在朋友圈写下了这段想象中的文字。

5

无论走多远,故乡的味道永远在舌尖。金庸对故乡有深厚感情。《天龙八部》里,金庸写段誉到无锡:

“进得城去,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比之大理别有一番风光。信步而行,突然间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

焦糖、酱油混着熟肉,金庸把握住了无锡民间饮食的精髓……接下来,段誉就要和萧峰在这种饮食氛围下,咚咚咚喝掉四十来碗酒,变成兄弟了。

《书剑恩仇录》里,小说约四分之一的篇幅发生在杭州,乾隆被玉如意骗回妓院后,见的菜式:乾隆见八个碟子中盛着肴肉、醉鸡、皮蛋、肉松等宵夜酒菜,比之宫中大鱼大肉,另有一番清雅风味。这时白振等都在屋外巡视,房中只有和珅侍候,乾隆将手一摆,命他出房。女仆筛了两杯酒,乃是陈年女贞绍酒,稠稠的醇香异常。

如此下酒,实在是妙绝。也难怪乾隆乐不思蜀了——比起宫里什么“燕窝红白鸭子南鲜热锅”,什么“山药葱椒鸡羹”,还是这几样好吃!

后来红花会擒走了乾隆,饿他,馋他,那一段是金庸学大仲马《基督山伯爵》末尾对付唐格拉尔的。馋乾隆的,是“燕窝红白鸭子燉豆腐”、“葱椒羊肉”、“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猪油酥火烧”,都见于宫廷菜谱。

陈家洛回海宁老家,见自己小时候的丫鬟晴画。待要走时,晴画要他吃东西,书里写道是: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他面前。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般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尝,恍如隔世。他用银匙舀了一口汤喝,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

金庸小说,向无闲笔,而此处细致描绘菜名和吃喝细节,通贯浩荡十四部,再无第二处。

这里描述的,是地道的海宁美食,金庸就是海宁人,老爷子写的是童年的味道。

一如余华写浙江、莫言写高密、老舍写北京、汪曾祺写扬州、沈从文写湘西、张爱玲写老上海的菠菜包子和陈忠实笔下的疙瘩汤。

故乡风味,无时相忘,梦中醒来,萦人至此。

想必金庸写到这时,是真的想家了。

你有多久没有吃到妈妈做得一碗饭了?

勇谈,只为独立思考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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