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有一句名诗“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其实，杏花春雨的江南，现在是没有人卖杏花了。花店里玫瑰花是有的，繁华的酒店前，脸蛋灰黑衣服肮脏的小孩子，黏着情人的腿，强卖玫瑰的样子，令人恶心。诗意的玫瑰和诗意的杏花，叫卖的歌声婀娜的情态，只能在电影里筛选。
千里不同风，小巷别样红。我说的这条小巷，其实就是中巷，它的旁边是山塘泾岸，还有一条叫班巷，一条叫草荡。我小时候天天走过中巷，也没有什么新鲜。夏天的白兰花香，倒时常在巷子中间闻到。卖白兰花的多数是郊区的中年农妇，没什么姿色，也没什么情调，她用嫩白的麦草编的小花篓，实在是一手绝活。唐诗的意境，是一个肤白唇红的少女卖丁香花，或者是桃花流云一般的狐仙来勾引你，但是，小巷里是不会出现的，人间只有烟火，烟火只有苍凉。
常熟县城里，原本小河浜多如血脉，小巷的名字起得也蛮有文化。我小时候进了迷魂阵一样的小巷，抬头一看，不是“读书里”就是“儒英坊”，到了“青龙巷”，转过去就是“百忍堂”。如果你不小心跌进了四丈湾，还要闹得你发昏第八章，什么“关帝弄”、“缪家湾”“陈家市”再加上个“西庄街”，一个鸡头玄，就撞进了“善祥巷”。
说起“坊”，常熟也有一处有名的“坊”，那就是“阁老坊”。常熟历史上的名人有两位称作“阁老”。所谓“阁老”，就是做官做到“宰相”一级，入阁拜相。一个就是明代的严阁老（严讷），一个就是清代康熙年间的大学士蒋廷锡，常熟人俗称“蒋阁老”。阁老坊里住的就是蒋阁老。蒋阁老所以出名，因为他的儿子蒋溥娶了乾隆皇帝的妹妹作媳妇，其奢华的排场可想而知了。与天子家联姻结亲，野史中便有了“乾隆三看御妹”的戏文了。
▲阁老坊（李笛摄）
写这段历史掌故最为出色的，我认为是金庸先生。他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将海宁陈阁老与常熟蒋阁老的故事，演化为一种优雅的侠客风姿，读来令人如饮甘露如坐春风。年5月，金庸到常熟游历，主要的一点，就是想看看常熟的阁老坊。他由江苏省外事办安排，住在中巷招待所。
▲金庸
中巷招待所，从前只招待高级客人。例如写长篇小说《红日》的作家吴强，例如西哈努克亲王的妻子。它原先是一个富商的花园别墅，假山玲珑，围墙高耸，名贵的五针松曲曲盘空，把一扇扇漏窗遮掩得森森绿意。我小时候走过，总觉得它太阴气了，阴气得有点鬼鬼祟祟的。花园中间有一幢青砖对缝的小洋房，红漆地板，嵌着线条的楼梯扶手，弯弯绕绕，通向楼上摆着全套西式家具的房间。“文革”中，有一个时期，中巷招待所被几个造反司令部占领，合署办公，进进出出的人，手臂上箍着红袖套。后来那幢小楼的亭子间，吊死了几个冤屈的人，人们便有点怕了。民间都说三两黄金四两福，寻常百姓是不能在这块风水宝地上作威作福的，那儿阴气太重，小民百姓镇不住，住进去就会死人。于是，这小楼又冷清了一阵子。
前几天路过中巷，发现原先那幢小洋楼因扩建马路拆掉了。这重新让我想起了20年前我在那幢楼里采访金大侠的境况了。悠悠岁月，流失了多少记忆的碎片。在箫声灯影里，剑气弥漫在优雅的画舫里，正可谓，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金大侠像一个坚定的影子，活在我的记忆里。
金大侠就是金庸，金庸是他写武侠小说用的笔名。他是浙江海宁人，四十年代便在上海《大公报》当记者。海宁这个地方历朝历代人才辈出，又因为八月观潮而闻名于世。金庸原名查良镛，海宁查氏家族史上，有两位清史留名的人物。康熙45年翰林查嗣庭，官礼部侍郎，因在江西乡试主考官任上出了“维民所止”的考题得罪了雍正皇帝，被处斩。查嗣庭哥哥查慎行，康熙时举人，赐进士出身，是清初伟大的思想家黄宗羲的高足，又是清中叶著名诗词家。
年5月5日晚，在中巷招待所二楼客厅里，金庸先生偕同夫人林乐怡女士，热情接待了我们。62岁的金先生穿一件淡灰色便装茄克，看上去很年轻，谈笑自如毫无架子。他说，在北京刚开过全国政协会议，和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昌照先生会面，而钱昌照先生也恰巧是常熟人。金先生对陈寅恪先生的《柳如是别传》这部著作印象极佳。我告诉他，陈寅恪先生的父亲陈散原在年与康有为一起游历了虞山，并且谒拜了翁同和墓。可惜的是，金庸的日程匆匆，他只能在常熟住一个晚上，不然的话，他完全可以游览虞山和尚湖，还可以瞻仰钱牧斋和柳如是居住的红豆山庄遗址。我对他说，常熟有两处地名都叫阁老坊，一个是明代严讷住的，在西门，已废。一个是清代蒋廷锡家，目前仍有街道遗址。
对于采访像金庸这样的著名人物，我是作了一番准备的。他既是一个新闻记者，又是一个作家；既是一个政治家，又是一个围棋高手。到常熟访问之前，金庸作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刚刚和邓小平在北京就香港前途问题作了探讨。面对这样一个老资格的新闻工作者，我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不过，我也很自信，因为我们有共同点，彼此都是猎人，而猎物就是新闻。从资格上来说，我是一个新猎手，他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老猎人，我们共同坐到采访台上展开对话，这本身体现了一种人生的历练和幽默。
采访结束后，金庸先生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上了一句话：“在常熟得能与同业交谈，甚感欢欣。”后来，我把发表于报纸上的那一篇通讯寄给了金先生。三年以后的年12月，适逢《明报》创刊30周年，我收到了金先生从香港寄来的亲笔信函，信中对我的采访表示了谢意。
好的武侠小说，英雄志士豪情如歌，想象的翅膀起落飞舞，令人一辈子也难以忘怀。小巷深处，弥漫着人性的秘密，古园消失了，游人散尽了，灯影星辉，云移风走，唯有亘古不衰的月光照耀着你的心灵。
（特别感谢文字提供：常熟市文广新局《常熟街巷》作者：俞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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