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看完贾樟柯今年的新片《江湖儿女》后这句话自动蹦了出来。影片即将上映前夕，在导演工作室和贾樟柯与女主角赵涛聊了聊江湖意气，儿女情长。
《江湖儿女》录音指导张阳、导演贾樟柯、摄影师埃里克·高蒂尔EricGautier（法）、男主演廖凡、女主演赵涛、灯光指导黄志明（从左到右）
《江湖儿女》的时间跨度从年到年，贾樟柯说：“这十几年有点尴尬，离得不够远也不够近，我拍电影其实在做某种考据学意义上的工作，靠回忆是想不起来的，需要做大量的资料搜集。剧本初稿写了三个月，然后就看景，看景过程中一直改，走了多公里，大同到三峡，三峡到武汉，武汉到新疆。”
男主角斌哥（廖凡饰）
电影里廖凡饰演的斌哥是抽雪茄的，导演说这属于那个年代“流氓转型”的新鲜玩物，然后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点燃那根快灭掉的Cohiba：“我觉得我们拍电影的人都是江湖上的人，一年四季基本都在外面漂泊，收拾行李出发去陌生的地方展开工作，面对各种突发事件，处理各种棘手的问题，互相依靠，那可不就是江湖吗？”
影片杀青前，贾樟柯在给法国《电影手册》的文章里的末尾写道：“我在期待另一个贾樟柯的到来。”我问他现在是否迎来了另一个自己，他说：“我觉得我系统都重装了！现在是休闲系统。过去电影充斥我的生活，我要逐渐减少电影的产量。再少一点，甚至不拍了。我现在产能过剩，去年我在电影节上花费精力比较多，今年还在盖平遥由一个老厂房改造的电影宫。”
Q=MW
A=贾樟柯
Q：你说一直想拍江湖——说江湖“不过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你也一致很重视电影的名字，因为“代表一部电影的主题和气质”。你曾说《江湖儿女》的中文片名，是有意向费穆导演致敬？
A：我非常喜欢费穆导演，年为了拍摄《海上传奇》，我去香港采访小城之春的女主角韦伟女士，韦伟跟我说费导演过世前筹备的电影就是《江湖儿女》，我一听这名字就很喜欢。江湖对我而言意味着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以及人们要经历的各种各样的危机。儿女一旦付诸于江湖，一定处于颠沛流离的漂泊中，他们紧密相关，结下深情厚谊……我觉得这个词特别有想象力，于是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最近两年《山河故人》发行完毕，我琢磨拍个江湖的故事，我有欲望拍对这十几年人的情感的变化，在情感背后，江湖会给我提供一个新角度去理解这段时间，或者说理解人吧，因为确实从古代的江湖侠义小说到、年代的香港江湖电影，中国人一直在拍江湖，写江湖，江湖有着自己的魅力，另一方面也是让我们了解这个动荡社会的一个很好的角度。
Q：这次《江湖儿女》的故事是否和以前一样有取材于社会新闻？因为你在给法国《电影手册》的文章里有提到：“这部电影来源于真实的人物。”
A：真实的人物原型有两个，一个是我小时候老家我特别崇拜的人，我们那年代有很多这样的大哥。因为文革刚结束不久，有很多人没有工作，就混在一起。那时候，一般能当“大哥”的都有独特的气质：干练、利索、一表人才……另外他们特别会处理兄弟间的情感。有一年念大学的时候我暑假回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蹲在地上吃面条，我好失望，当年的大哥已经变成居家男人了；还有一个人物原型是我的好朋友，有一段时间没去看他，再见到的时候，他中风了，走路需要拄着拐杖。曾经那样一个人，也抗拒不了时间。
Q：影片故事的跨度从年到年，也有一些情节是呼应了你之前的两部电影《任逍遥》、《三峡好人》，你是带着一种回顾的心境去完成《江湖儿女》的吗？
A：带着两种心情，一种是凝视自己的过去，年到年这段时间是我自己经历过的，当你面对已经过去的时间，难免会重新凝视自己。这部电影里的男人都不太好，缺点比较多：懦弱、回避，背离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过去我电影的女主角都比较非中心化，这次写着写着，带着一种反思的心情，女性的角色越来越坚硬。一开始廖凡的角色是很有力量的，逐渐衰老，后来背离了自己的江湖，倒是赵涛饰演的人物从弱变强。
女主角巧巧（赵涛饰）、男主角斌哥（廖凡饰），下同
Q：我对电影里一句台词印象比较深：“企业化了，还有江湖吗？”江湖可以企业化吗？或者说企业可以江湖化吗？
A：企业化就是江湖的变化，过去大哥带小弟，小弟被欺负了大哥带人去把那人打一顿，没有什么经济利益的，今天都是跟大哥吃饭，大哥效益好兄弟跟得紧密，大哥效益不好兄弟就散了。打电话叫一个公司的人来打架，都是同事，收了钱，一拨人帮这边打，一拨人帮那边打，这很无聊了。类似烧香、歃血为盟之类的那种不太有。一般都是高中同学没考上大学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呼啸山林，比如说上海菜市场的里面都是分帮派的，昨天的新闻有说，上海所有的香蕉都被我们山西某城的人垄断了。
独具特色的小镇风貌
Q：艺术家徐冰做了一部艺术电影《蜻蜓》，他设计了一个无法界定自己身份的女主角“蜻蜓”。蜻蜓有28万只复眼，每只眼睛都作为独立的摄影头，纪录监控录像的画面，你电影的结尾也用了监控录像，是怎么构想的？
A：本来的剧本不是这个结尾，之前情节有安装监视器，摄影师说要不要拍一个从监视器里看她的镜头，拍了之后我觉得应该作为电影的结尾，前面都是活生生的人，最后都是数码影像，模模糊糊的，被存在硬盘里，有一天会打不开，包括我们自己，我拍摄的人群就是这样湮没在时间里的。
Q：这部电影听说有2/3是胶片拍的？另外为什么会使用到六种器材？
A：用胶片主要是美学上的考量，三峡那里闪光比较多，山水比较重要，我片子里可能远景比较多，所以我用了柯达胶片。DV、DigitalBeta、艾丽莎、Redone……开头在公共汽车上的段落是我年拍的短短的记录段落，从年到现在，我拍摄的素材都是各种器材的混杂，我觉得可以用这种形式来做。流浪艺人在舞台上唱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用Beta拍的，所以为了统一补反打观众席的镜头，我们还是用了Beta，看起来是一个场景，中间却间隔了十八年。
《江湖儿女》还原三峡原貌
《江湖儿女》重现三峡两岸
Q：你电影里现实主义的超现实意味，荒诞与黑色幽默，包括两个部分，一个是戏的安排，比如巧巧和丁嘉丽的两场戏，二哥葬礼上的国标舞……再有就是你喜欢运用具有象征含义的物件贯穿，例如《世界》《三峡好人》里面出现过飞碟，《江湖儿女》里巧巧走在一片荒废的工地里，她看见的是飞碟划过天际？
A：那是陨石，我的特效做了移动的光团效果，电影里的黑色幽默和荒诞超现实是存在的，因为现实就是这样的，但并未有具体指涉的含义：一个女人独自跑去新疆，上帝给了她一个礼物，让她看到一个奇观，有一种孤独感。
巧巧（赵涛饰）故作淡然，坐在麻将桌旁抽烟
Q：现代年轻人背井离乡是一个普遍现象，都去往资源更集中的大城市，寻找更多的机会，回故乡的时候感觉是异乡人，故乡三部曲，《小武》到现在过去都20年了、《站台》、《任逍遥》……你不断在重返你的故乡，你觉得是因为离开了故乡，才能更好地观察，从而真正获得了她吗？
A：只缘身在此山中，离开庐山你才能理解他是什么。我本人的成长也是这样，随着时间阅历的增加，我越来越喜欢拍山西，因为它太普遍，食物都一样，人遇到的事情都大同小异。有些人捕捉到的是独特性，比如饮食。有一个场景没有变，就是巧巧和父亲告别的车站，远处有一个宿舍楼，那是年拍《任逍遥》的时候拍过，回去之后发现除了公共汽车，啥都没变。总有一些角落是被遗忘的，感觉时间停止了。汾阳现在是个物质充裕的县城，什么都有，我们年轻人最喜欢做微商，买点红枣、核桃或酒。称兄道弟结伴而行，做一些项目。
小镇“大哥”斌哥与女朋友巧巧在麻将馆
Q：在你看来，具备什么样素质的短片剧本会让你觉得兴奋，觉得可执行的想法？
A：我都自己写短片，我很喜欢短片，拍个三、四天抒发一下自我。短片不是当导演的训练，它是独立的。长片毕竟周期长，鲜活的想法也未必都适合长片。短片可不是短视频，要有电影语言电影的系统，要么叙事要么有传达方式和意图上的实验，有些人实验节奏，有些人实验图像化的东西，有承载导演的创意和思考，而不是跟人搞笑取乐。抖音可能就是两个表情，做鬼脸，没有电影语言的东西。我也玩抖音，不看，只发。今天我刚放了一个打形意拳的，小时候学过，那天瞎打了一套，我和一位山西的武术冠军当时在聊武术，讨论到有个门派打起来特别难看，但却是实战型的，所以我跃跃欲试演示了一下。
Q：你说成年之后除了专心做电影，在各种各样的国际电影节上度过了三分之一的人生。我也知道你不久之前刚从洛加诺回来，电影节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A：我是今年洛加诺电影节的主席，我要定基调，看了15部电影里有6部青春电影，青春故事没有新的视点就是陈词滥调，其他空洞的实验具有精神但是超级忽略人的存在，有一部很像戈达尔的《阿尔法城》，但手法也不新颖。我们想看人是如何活着的，但是没有，我们决定不鼓励这种类型。我们发现了一个好的新加坡导演，给了他处女作金豹奖，平遥今年也选了这部片，讲外籍劳工的，空间、气氛、环境都是罕见的优秀，既有形式上的实验，对人的生存状态描述也很到位——比如新加坡的炎热，拍得很有体感。
Q=MW
A=赵涛
Q：你认为这次的角色是你扮演的所有人物里最复杂的吗？
A：是最复杂的一次，背景和之前有所不同，从简单任性的女孩子，经历了牢狱之灾，去三峡找以前的恋人，被拒绝之后回到大同创建自己的江湖。这个人物的生命经验我之前是没有遇到过的，所以拿到剧本的时候很兴奋。我在拍摄前两三个月——年5月进组，拍完都年1月份了。我进剧组前会写一个人物小传，我对人物有一个自己的想象，比如她的幼儿园是在大同三矿幼儿园，小学是三矿第一小学，我考虑了她的经济状况。我家里是太钢集团的，太钢里就有十二所小学，大同也差不多是这个状况。当我写完一个完整的人物小传，我回头来看戏中的段落，我没有处理哪场戏的具体方法，我进了片场我就是巧巧，她是我的行事准则。我个人来说和角色是截然相反的人，从性格、兴趣爱好到生活状态。拍戏之前，导演会有剧本朗读会，副导演带着我们从头到尾分角色念一遍剧本。在这个过程中，导演会说他对电影和人物的理解。廖凡我是在拍摄现场才见到，之前不认识。
女主角巧巧（赵涛饰）
Q：这个倔强的女性角色，一直在寻找的角色和以前你饰演过的角色有很多重叠，你认为这次最挑战的部分在哪里？
A：我在试验如何处理带有江湖色彩的人群。我生活中没有这样的人，他们一般处于比较地下的状态，其中的女性，既神秘又不容易接近，我想了解他们的话，必须之前通过搜集资料来做。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巧巧从单纯的女孩变成了之后的样子。那时，我读到了20年代上海传奇女性佘爱珍的故事，她早年混迹赌场，嫁给了吴四宝，后来遇到胡兰成，胡兰成逃亡日本，佘爱珍被判四年牢狱。我对于江湖人物的所有想象都体现在她的身上，佘爱珍晚年住在日本，请人写了一幅字贴在家里墙上，叫“听天由命”。我看到这个细节的时候，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内心的那点秘密，最初我用江湖的逻辑来分析，最后我换用女人的逻辑来分析。
Q：你自己有即兴发挥的部分吗？
A：很多，比如迪厅的戏。导演说，斌哥枪，巧巧不高兴。演吧。我们用肢体语言，眼神表达，我和凡哥都有即兴发挥，一条过。《三峡好人》里的矿泉水瓶道具这次又出现了。我当时在威尼斯问贾樟柯为什么要有这个瓶子，他说，我想象女主角是行走江湖的侠女，侠女必须有武器傍身，这个瓶子可以象征。拍《江湖儿女》的时候我一是觉得她在这么炎热的地方奔波，需要喝水，二来寻找爱人也需要“武器”，但我没想到它发挥的作用这么大，比如我找大学生的时候隔着玻璃门喊话，用水瓶挡住总是关闭的自动门，打偷我钱的女人，当酒杯在宴席上和别人碰杯，遇到徐峥，他想拉我的手，我递过去了我的矿泉水瓶。这个瓶子的细节以及类似的细节发挥还是很多，对我来说非常出彩。我表演上整体而言还是比较控制的，我分析人物的时候认为巧巧在狱中的改变非常大，她有很多和女囚之间的交流，之后一些生存的诡计都是在那里学会的。虽然监狱里的戏没有交待，但很多事情不用交待，可以想象到。
贾樟柯的舞蹈非专业示范
《江湖儿女》，贾樟柯，9月21日全国公映。
采访、撰文、编辑：刘星CheyneLi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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